再修版
01 妙音
“公主，酉时了。陛下在等您。”
姬银从发呆中回过神，向侍女们伸出手。侍女们自然而然地为她更衣着装，有人往那双手上串成套的银丝臂钏和碧玉环，披上织金羽纹的披帛，背后有人打散了她的发髻重新为她束发，漆黑的一匹长发垂落下来，光可鉴人，侍女用搽了桂花水的木梳梳过那头长发，高高地挽起，往发间插入华美的发簪，几串红润的珠子垂在她的鬓边一摇一晃。
朱笔描面，镜中显出她盛装端坐的身影，脸儿小小的，冰雪那样透彻，像个披着锦绣的绢人娃娃。
“走吧。”
金銮殿
成千上万的烛火照得殿内如同白昼，满目的金色，满目的华彩，男人坐在高座上饮酒，“你说的可是真的？”
“卑臣哪敢欺瞒圣上，说的话绝没有半个假字！”中年人畏缩着连连磕头，抬起头，又是满面洋溢的笑容，“臣找到的这歌女，歌喉实在是世间一绝，凡听过她歌唱的人，无不称赞是人世罕有的仙音！卑臣更是亲眼所见，京中闻名的扫眉才子，听完她一曲后当即题诗于壁，言其‘疑是奔流江击海，一曲惊散天下云’。这歌女因这句诗在京城声名大噪，卑臣知道陛下喜好雅乐，专门找她来为陛下献奏一曲！”
皇帝有了几分兴趣，抬起眼，“哦？唱来听听。”
中年人咳嗽了一声，身后一个纤纤细细的女子上前，弱柳般拜伏，“民女拜见陛下。”
她端然跪坐，怀抱一架琵琶，调弦时指尖轻颤，鸟鸣般活泼的三两声，而后她轻柔地拨弦。
女声如水，慢慢地流淌开去，她唱的是《折柳》，弹奏的时候左手揉弦，每个音都委婉又悠扬，她的声音也悠扬，像丝一样透过万物的缝隙，让人的心里都柔软了。
一阵密而急的轮指，弦上震响琳琅之音，歌女的声音一转，衔接的是《风鹏举》，歌声透亮起来，毫不落地，反而高高地向上飞扬，仿佛鹏鸟纵天直上，啼鸣声化作席卷的狂风，吹拂了一地的尘埃。
她的声音不可思议得有力，仿佛是被空气从共鸣的胸腔里挤压出来的，让人惊诧那么纤薄的身躯，她的胸膛却是青铜所铸么？声音便如敲响古钟那样的厚重有力！
唱到极处，她以手拍击琵琶的面板击节，这时不再有音乐了，只有她的声音和节拍在大殿里急促地回旋，像一只盘旋的鸟儿。
“不错！”
皇帝鼓掌大笑，身侧的内侍忙为他斟满酒杯。
皇帝一挥袖，击退内侍，他撂下酒杯，脸色忽然一沉，冷笑道，“但是，还不够好！”
阶下的中年人本来欢欢喜喜地要拜下去道谢，一听皇帝的声音，顿时脸色煞白地重重磕头，连道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皇帝漠然地移开眼睛，视线投向了他的左手边。那里有间雕花的小阁，联通侧殿，阁前垂着长长的白纱。此刻小阁里的人已经到来，里面点着灯火，一个端秀的影子投在白纱上，随风晃动。
皇帝的脸上有了笑意，他似乎又高兴起来，“公主来了！杜无悔，你倒是走运，朕的女儿常来此为朕演奏，今日竟叫你给碰上了，那便允你也一同听着！”
“迦陵，随意挑一首你拿手的！今日就叫这些凡人也沾沾光！”
杜无悔不敢抬头，皇女的名号在整座帝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她自小歌喉绝世，能发天音，因此深得皇帝喜爱，在她十岁时便赐下“迦陵”做她的封号。“迦陵”来自于“迦陵频伽”，是佛国中为诸佛歌唱的妙音鸟，歌声有神异，用作公主的封号，是说她的歌声便如响起在佛土神山，“迦陵仙音，遍十方界”，高绝一如佛经描述。
“是，父皇。”
清丽的声音从帘后响起，一瞬间，杜无悔连畏惧都忘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那声音那么悦耳那么沁人心脾，像是随时会滴下水来，娇嫩的仿佛初生黄鹂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鸣。
帘后，公主拨动一架筝，行云流水却又漫不经心的，音节如一场漫漫的雨，永不停息地往下落。
当她吐出第一个音的时候，一切都陷入了完全的静止。她的声音极高极高，那么清澈又寒冷，像是天心里奔下的一股冰流，扑面地坠落，颤栗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公主有力地拨弦，她的声音和弦声一起一节节地转变，降落又升起，升起复转折，杜无悔发现自己听不明白她在唱些什么，那个声音在高天里反复地吟唱，像森林里神巫摇铃，更像是一场巨大没有边际的幻梦，明月投海，冰溪流动，霏微了雨后山中的雾气，斑驳了孩子仰望天空的眼睛。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来到梦中的那座大山，他张开双臂眺望，看见天青地阔，海沧云低；像是瞽目的信徒忽然看见天为他开了，神迹和光明从云中降下。
杜无悔渐渐地呆住了，变幻起伏的乐曲让他好像看见了儿时那只起伏不定的风筝，它的样子忽然就从记忆里鲜明起来，在风里飘飘荡荡的，他从来不试着去抓，只是躺在草地上仰望它飞舞的那片天空。望着望着，风筝的线突然断了，红色的纸鸟在孩子们促狭的笑声中栽下来，把一切都砸得粉碎。杜无悔的心里像是空缺了一块，眼中忽然就要流下泪来，风筝呢？风筝呢？天空还是那片天空，可是再也没有那只风筝了。他像记忆里那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孩一样绝望起来。
公主挥袖如大江击海，她重重地扫弦！那架漆面的筝发出裂帛般的一声。杜无悔全身一震，眼泪瞬间被逼了回去。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在心里狠狠地抽自己耳光，没出息！你叫无悔，无悔！还怀念什么？离开了那个泥塘般狭小的乡下小镇么？可那里只有看不起你的人！和怜悯一只狗一样怜悯你的邻居！走到今天，已经再没有后悔的路了！
琴声渐渐冷寂，公主的声音像一缕烟、一缕云雾般拔高，遥远的吟唱，飘渺又高寒，仿佛月上流走的云丝。
女声清冽，最后一刻，却忽然轻柔了，像是阳光从天空里散下来。让人仿佛窥见她的内心骤然晴朗。
纱帘后，姬银放下双手。她的声音忽然轻柔是因为她透过纱帘，突然看见了那个黑色的身影。那个修长的身影站在王座下的阴影里，却像是阳光，在一瞬间驱散了她今天所有的阴霾。
我以为今天你不在呢。她在心底悄悄地说。
公主轻轻的声音传来：“献丑了。这是乐师专门为我作的曲子《迦陵频伽》。”
所有人都忽地被她的声音惊醒，恍然震动，或者一身冷汗。
堂下的歌女脸色惨白，这世上居然有这般神妙的歌声！简直像神鸟在高天上长鸣，衬托得其他人都坠在凡尘里，低矮的不能再低矮。她一向以自己的歌声为傲，见到这位以“迦陵”为封号的公主，她像是忽然就哑了，过去唱过的一切歌曲都变作呕哑之音。
杜无悔的脸色比她更难看，他心知这次谄媚的举动算是彻底失败，想要投皇帝所好，却一脚正踢在了铁板上！皇帝肯让他最珍爱的女儿为外人演唱，怕就是要他看清楚二者间的距离，让他不要自作聪明。
“这一曲，你觉得如何？”皇帝盯着杜无悔，不辨喜怒。
“自然是神仙奏曲，天人歌唱！微臣见识短浅，不知陛下身边竟有如此神妙之音，远不是市井陋民可以比拟的！臣惭愧！”杜无悔一跪到底。
皇帝抬起手，朝台下那么一指，“杜无悔，你聪明！从那些小民中找的歌女，唱得固然好，但——”
“不过是柳间鹂鸟，梁下莺燕罢了！怎么能和整个帝朝最耀眼的那颗明珠相比！”他忽地抚膺大笑。内侍习以为常，每当这个男人谈及他二十里的王宫中最珍贵的那件珍宝时，都会露出这种骄傲又得意的神色，“凡鸟的俗世之音固然悦耳，但那不过是凡夫俗子短浅的见识罢了！凡人终其一生，真正的神仙之音又能听得几回？可怜！竟然做出'一曲惊散天下云'这样的句子来！枉掷文采罢了！”
是是您说的对，内侍附和，再次斟满一杯酒：可怜凡夫俗子，哪里真的听过什么神仙妙音呢，竟就胡诌一些句子来。实在是不分好歹，不分好歹！哪里比得过……那位呢？
“要说这小民是鸣莺黄鹂，我的女儿，就是神鸟！佛土神山的神鸟！能遍传十界的妙音！”
“神鸟当面，也敢歌唱？”皇帝一甩袖，抬眼，怒喝，“滚！”
“再有下次胡乱献什么歌女，小心你的脑袋！”
堂下的人黯然退出。皇帝四下扫视：
“其他人也出去吧。有请上师，为我执术。”
黑衣人终于从高台下的阴影中转出，海一般的烛光照亮那张脸，那么清秀又年轻。
“是，陛下。”
……
姬银等在一株株怒放的花树下，凤凰花在夜色中怒放，那么鲜艳，鲜艳得像火。
年轻人每次走出宫殿，都会走这条路。
这里没人又安静，姬银总是站在这里等他。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有时树上掉三朵花的时间，他就会出来，有时候需要数到第十朵，有的时候她把地上的花都捡完了，年轻人才来。
今天刚数到第五朵，年轻人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她身后：“我来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慢！”其实已经很快了，但姬银今天不高兴有心挑刺。
“那什么样才叫快？”
姬银指着那些凤凰树：“一朵花都不能掉！掉了花再来就不好看了！你今天来，已经掉了五朵。”虽然凤凰树其实一直不停地在落花。
年轻人有点无奈：“好吧，那我下次一定趁花不落的时候来。”
“父皇今天又让你执了什么术？”姬银的气泄下来，像个瘪了的皮球，“他总也不让我在旁边看。”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笑了一下：“你父皇今天很高兴，看到的‘境’也都很好。”
“知道为什么吗？”他卖了个关子。
“为什么？”
“因为他今天听见你唱歌了。”年轻人拍了拍袍子，在石阶上坐了下来，“你父皇喜欢听你唱歌。”
“这我知道！”姬银在他身边坐下来，踢了一下落花，“唱歌唱歌唱歌，父皇每天只知道让我唱歌。”
“你不喜欢唱歌吗？”
“我喜欢。可我不喜欢他们教我的那些歌，都是用什么秘经的语言编的，我根本就不懂，还要天天学啊学。”
“别不高兴啊，我也喜欢听你唱歌，”年轻人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下，“那唱个你自己喜欢的歌来听听怎么样？就现在，没有人，我做你唯一的听众。”
小公主一恼：“谁要唱给你听！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名字很重要啊，我们这些术士，行走江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指名道姓地寻仇，再说知道了名字又能怎么样？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他的声音在姬银的目光中越来越小，“既然这样，你唱了我就告诉你行不行？”
“唱就唱……说好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
姬银清了清嗓子，避开了他的目光，“那我唱了啊。”
夜色低沉，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轻轻地哼唱起来。
她的声音轻而缓，不再是清澈到让人感到寒冷的唱腔，她缓缓地击节、缓缓地唱，咬词模糊又温柔，像是扑面地吹拂晚风。这其实是首民谣，在帝都君临城里非常常见，却并不是常见于乐馆，而是里巷人家之中。许多母亲喜欢唱这首《小儿郎》哄孩子入睡，因为它那么轻盈又温暖，令人安心。
年轻人有点惊讶，这首歌虽然常见，但是姬银能从哪里学来这曲子？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宽大的黑色袖管中拿出了一支细细的玉笛，白色的，玉质润而透，靠在唇边，一阵清澈如水的笛音流泻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姬银面前吹笛，小公主没有诧异，她和着水一样柔和的笛声唱下去，声音像天边的雾气，能流到很远的地方：
小儿郎，别披装，伤心甲上明月光……
天远远，山长长，白云之后是故乡……
塞上梅花开如雪，执我长枪守边疆……
小儿郎……小儿郎……长路迢迢水沧沧……云中雁去知何方！
……
年轻人眨了眨眼，放下笛子若有所思，“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曲子。”
小公主很高兴：“不好听吗？我觉得比那些宗教歌好多了，起码我听得懂。”她随手捡起一朵凤凰花，对着月光。
“好听。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曲子，”年轻人也捡起一朵烈火似的红花，“干净又简单，比宫廷里面这些大曲子舒服多了，我专门问了好多人才换到它的谱子。你的那朵快烂了，给你这一朵。”
姬银接过那朵花，用手心一搓，花轻颤着旋转起来，她纤细的手掌罩在上面，像拢住一捧燃烧的火焰。
“我唱完了，该你履行约定了。你到底叫什么？”小公主抬起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他。
年轻人笑了一下：“我叫龙简。”
“龙简？哪两个字？龙简的龙，龙简的简？”姬银装聋作哑。
年轻人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无奈：“龙简——蛟龙的龙，书简的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