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说本宫欺凌宫人？还没有说本宫与谁有私情来得可信。”
“是啊。真是埋没朕的湫儿了。”
暮湫的话音顿了顿：“陛下何时到的？”
君旻柊的笑意有些冷，漆黑的眸子把她的倒影锁在其中。
“也就是，湫儿与掌祀相谈甚欢的时候。”
“噢，”暮湫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惶然，仿佛方才张狂的贵妃与她不是一人，“那陛下必然没有听见本宫与他谈论之事。”
“是啊，朕真是好奇得紧。”
“听闻朕的好湫儿在奉天楼为朕祈福，朕好容易处理完了政务，却不巧，没赶上好时候。”
君旻柊步步紧逼。
“湫儿愿意告诉朕，到底与掌祀说了些什么——需要靠得那般近？”
“陛下这是吃味了？”暮湫颇新鲜地看他，猝不及防被人推倒在榻上，后脑被他的手垫住，甚至能感受到他扑打在她耳后的热息。
“先有楚荣华，再有郁小怀，如今的郑思檀，本宫都没有吃味，陛下倒先来问责本宫了？”
她眨着一双狐狸眼，无辜地抬腿蹭了蹭他的腰身。
“陛下未免太不讲理。”
“湫儿记得倒是清楚...”
君旻柊咬牙切齿地拂过她散乱的鬓发，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腔愤懑堵在了胸腔。
她记得这般清楚...是不是...也是在意他的？
“陛下还本宫一身清白，本宫可以考虑告诉您。当然，您若想自行去问询掌祀大人...”
“有机会的话，本宫也想试试，与掌祀大人相谈甚欢。”
美人儿的笑他，故意气他，又勾得他起了欲 念。
“湫儿真是，生来克朕...”
他含着柔情，合上了纱帐。

“也许，真的是有几分相像的。”
暮湫想起太后慈爱又怀念的眼神，想，太后不是在对她好，而是在对年少的她自己好。
她想到那枚玉玺，淡淡地勾了勾笑。
“本宫记住了。”
她本就是为了那玩意来的，她从未忘记。

“娘娘，节哀。”
吟霏将凉透了的茶水撤下，换来美人儿淡漠的颔首。
她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精致的木偶，失去了一身的灵气。
“本宫与她确然相像...只是，本宫当真能如她一般释然吗？”
“只怕是不能。”
暮湫缓慢地抬手，仔细察看十指丹蔻：“本宫不喜这色，洗了吧。别让本宫再瞧见。”
“是。”
“吟霏，这话本宫也就说与你听，当个笑话便是了。”
“......”
“大约，陛下若是驾崩，本宫也不会更伤心。”
吟霏惊恐想要暮湫住嘴，她也的确没有再说话。
“她是一心疼本宫的。本宫看得出来。”
“吟霏，如今这宫里，本宫似乎只剩下你了。”
她宛然一笑。
哪怕是五年的关照，自她贵妃升位，后位空悬的偏爱。
她始终不敢信君旻柊。
就像她被要求时，望向父亲满眼的笑。
“本宫都明白。”

“本宫算什么呢。”
“陛下不必多言。本宫欣赏这样的陛下。”
这样才更能让她看清，眼前人是天子，而非徒有一腔意气的少年郎。
“睡罢。”

“陛下。”
君旻柊绕至她的身后，撑开臂膀几乎将她圈在怀里。
“湫儿在画什么？”
宣纸上晕染开的墨色勾勒出男人俊朗的轮廓，横斜的花枝掩在他的肩后简单点衬。
天地之间寂然一片，他茫茫地立在画里，竟是无边孤寂。
“是本宫的故人。”
暮湫眼也不抬，可以说是极放肆地敷衍道：“本宫今日是在疲乏，陛下不如移步连星阁。”
君旻柊紧着眉，半天没想起来连星阁住的谁。
他摸了摸鼻尖——他把长生殿的路熟的跟圣宸宫一样，伏莘宫其他处就再不关心了。
不过眼下他并不关心连星阁：“什么样的故人？”
他私心以为，这身形不就是他么。
暮湫状似为难地回忆说：“唔。大概是，没有陛下插足，会被本宫招为驸马的故人？”
好一个插足。
君旻柊当机立断合上了她的画布，也不顾是否会染得画作不成样子：“不如与朕具体说说。”
暮湫扬了扬下巴：“本宫今日没有兴致。陛下请回吧。”
...这不是他惯常的托词吗？
君旻柊这下可算明白了：这小祖宗压根就是心情不好拿他寻开心，搞不好连方才那几句全都是诓他的。
他一面不满地腹诽，真是给她宠坏了，一面抬步向外走。
如果待会儿她请求他留宿，他才不会轻易屈服。
“陛下。”
还是要留他么。君旻柊很给面子地停了步子，想着怎样折返会显得威严一些又不吓着她。
“人可以走，画留下。”
“......”

被夹了

湖面还泛着料峭的寒意，园中一片冷清。
“夙诺，莫哭了。”
暮湫瞧着眼前的美人梨花带雨地垂泪，为她揩去泪痕：“遇着什么事儿了？本宫也许能助你。”
吴夙诺勉强止住了泪，抽噎着答：“湫、湫儿...楚才人，楚才人要害我...呜...”
暮湫微微顿了顿。
楚欢温婉皮囊下的灵魂有多么疯狂，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双明亮的眸中总藏着野心和不知归途的执迷。
“是阿姒告诉我的...我，我真的好害怕...湫儿...”
暮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莫怕，本宫在这儿。”
吴夙诺素来活泼，少有人能拒绝她的巧笑。若非与暮湫交情甚笃，怕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莫要哭花了妆，”暮湫少有地温言道，“你身子本就羸弱，小心受了风寒，有得你苦头吃。”
她的余光扫过低眉顺眼的阿姒，见她始终瑟瑟地躲避着她的视线，随口便道：“她也顺便换了罢。”
身边宫人没点气量，还是不能够放心。
阿姒立在水边，闻言竟也平静，只是道：“娘娘，奴婢尚有一事未言。”
吴夙诺不疑有他，摇了摇暮湫的手。
阿姒走近时眼底泛着泪光，变故只在那一瞬。
一股大力扯在暮湫的手腕，暮湫踉跄着下意识伸出手——
眼睁睁地看着那截莹白的手堪堪擦过她的指尖。
二人纠缠着落水溅起的巨大水花打湿了她的裙角。
她陷入巨大的惊愕，立时喝道：
“来人！”
而后再顾不得身后如何，一头扎进了那塘池水中。
后来暮湫也常常想，如果她不为一时意气放楚欢进宫，那张明媚的笑靥是否就能够常伴身侧。
吴夙诺喜欢些新鲜玩意儿，总也寻来给她，一坐便是许久。
“我最喜欢湫儿啦！她们都骗人说湫儿娇蛮，可我娘自小就教我，要眼见为实！”
“我就知道湫儿是在乎我的~”
“湫儿不必刻意为我美言...我其实也没有很喜欢他...”
她像是向着朝阳去的鸟儿，被拘于这深宫里，却仰望着天空，笑着谈起自己从前的飞翔。
可如今，吴夙诺却成为了楚欢算计她的一柄利刃。
“楚欢。”
纵你再有美人皮，纵你有恩与君旻柊，
她一定会为那个姑娘报仇。

“楚才人的宫女说想见您...”
“怎么，让她罚跪还不够？她很想尝尝被杖责的滋味？”
吟霏想了想：“娘娘要是实在气不过，去补一顿杖责也是好的。”
暮湫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得很是开怀：“不错，深得本宫真传。”
“走吧，去看看楚欢还能整出个什么幺蛾子。”
-
“枉我一直柔弱示人，到头来连你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楚才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凭什么把属于我的东西都给你呢？”
“你凭什么认为他属于你呢？愧疚一生？人心是最不可靠的。”
但轻易就能让人跌入尘网，义无反顾。
“是呀，他属于你不是吗，你说什么都是对的，谁敢忤逆你呀？”
“错了，他不属于任何人。他是独立的个体，开辟一方的君王。是他对你太仁慈，你才忘了，他不仅仅是君旻柊。”
“...是啊，从一开始就错了。”
楚欢只是笑，似乎终于找到些报复的快意：“都无所谓了。至少他不可能忘掉我。”
“若本宫果真深爱他，恐怕你确实能膈应到本宫。”
暮湫淡淡地瞥她。
“凡你所求，皆不可得。”
其实不过是咎由自取。
“你该死。”

长生殿冷清了许多。
暮湫只是倚在美人榻上，透过半掩着的窗去望那满天云霞。
绚丽的霞光披在天边，挨挨挤挤地拉暗了天幕。
此时天地俱静，仿若她也要随游云去了似的——
就这样漂回故里吧，那是最好。
浮尘拉了拉她的衣袂，见她微微回神，腼腆地笑了笑：“母妃。”
乌清的眸中倒映出她近乎凉薄的神情。
她微微恍然。
她与世间无形的纽带似乎在一截截崩断，然而到底残留了些她无法割舍的存在。
匀褚便是整日与这捉摸不透的天意打交道的吗？暮湫想，那他恐怕整日都很累，要应对每一秒的未知。
“是太冷清了些。”
暮湫掐了掐浮尘的脸：“你整日与夙诺笑，怎还生的这么乖。”
她分明也是个乖戾性子，浮尘却全随了君旻柊。
尤其眉眼之处，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浮尘蹭了蹭她的掌心，小小的一只趴在她膝头：“母妃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呢？”
“浮尘那样的。”暮湫有意逗他，果真见他皱了张包子脸，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
“我要他再招些人进宫，也好热闹些。”
暮湫不知自己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有意闭门不出，什么阿谀奉承勾心斗角全都被她拒之门外。
能进得她长生殿的人——除了君旻柊，也只剩绕身的吟霏潇潇等一干宫女，以及常守掖庭的月姑姑和来福。
这已经是她的全部。
-
史之龄。
暮湫头一眼便是这扎眼的姑娘。
十七岁...夙诺入宫时也才十七呢。
瞧着那抹纤细的身影翩翩而舞，君旻柊仿佛能洞悉她的意思，转头就留了史之龄的牌子。
算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流。
久到掖庭都预备克扣她的月俸——被潇潇几个耳光掌得不敢再生心思。
但纵然如此，她还是在某一次疏忽后，诞下了二公主，宴歌。
她自个儿喝了避子药，君旻柊没底气拦她，便自个儿气。
气他自己的大意，气她作践身体，气这荒唐的每一天。
君旻柊尝试过缓和他们的关系，只是朝务缠身，他总也不好把郁气泻在她身上。
“其实我也能陪你的。”
“不必了。”
暮湫知道君旻柊向来偏袒她，她顿了顿又说：“陛下毕竟是天子，膝下总还要有能担起这天下的。”
这却是把浮尘和宴歌一同摘出去了。
这次君旻柊沉默了。
他大可以说他还年轻，然而时光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比如楚欢。
他没有动摇，但他不敢赌。
他不敢再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