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志保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她想起目暮叔叔确实曾和她说过高木美和子主动提出要抽调系里两位警员乔装成便衣警察埋伏在她家附近，以暗中保护她和新一，她也记得目暮说过这两名警察的名字叫做伊藤幸村和堀田村雄。
她再度看了眼门外，猫眼里警员证上的名字确实是伊藤幸村，这个是做不得假的。她松了口气，把匕首插回刀鞘：“是伊藤警官吗？真是麻烦您了，不过您怎么穿成这副样子，我听目暮叔叔说您和堀田警官为了防止暴露都是便衣出行。”
“本来是这个样子的，工藤教授，但后来目暮警视和我们说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狡诈多端的犯罪分子，一定要多加小心，所以我们便换成了执法装，这样更有把握一些，”伊藤警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和堀田本来是在这附近一家空闲的民宅里埋伏的，但这个雨夜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视线，担心发生变故我们不能及时察觉，所以我就先自己一个人过来问问工藤教授您方不方便让我和堀田到您家中埋伏，如果不方便的话……”
“哪儿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志保这才察觉到在如此大的雨夜里把人家晾在门外淋雨属实不礼貌，于是赶紧打开门：“这么大的雨，请进来……”
但她的话没能说完，疼痛将一切的话语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她的腹部正插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鲜血经由血口流出，沿着银白修长的刀身缓缓向下汇聚，滴落在她的脚面。
水果刀被猛地抽回，随着刀身一同离开身体的还有她全部的力量，志保几乎就要腿软跪下，但另一只手却从门后探出，稳稳地扶住了她。
那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手套与袖口之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极强的色彩对比下那片皮肤素白得像是没有任何血液在皮下流动，腕骨纤细得像是没有附着什么肌肉，但这只手上却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仅仅是靠攥住她的上臂，便稳稳撑住了她的身体。
“你……你不是……伊藤警官……对么？”志保压紧伤口附近的动脉止血，艰难地开口。
她想去拔出腿上绑的匕首，但右手手臂已经在对方控制之下，她触碰不到刀柄。
“你可以认为我是，工藤教授，刚才你不就这么以为的么？”对方开口依然是年轻、恭敬、彬彬有礼的样子，真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个人凶狠地给了她一刀。
“还是说，你更熟悉的，是这个声音？”对方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便换了音色。
恐惧像一个暴雷般在心中爆炸，志保瞪大了眼睛，惊叫出声：“是你？是你！”
“当然是我。”来人走进屋内，用空余的手摘掉头盔，露出一张带着完美微笑的脸。
“怎么会……怎么会……”志保只是不断呢喃，仿佛见到了鬼神。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佐川正一，警视厅本部科学搜查研究所第一法医科科长，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和目暮一起在警视厅听着这位医生关于新一病情的治疗方案，她对对方说的每句话都奉若圭臬。
“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是你想把我引出来的么？”
佐川仍在彬彬有礼地微笑，那副笑容和煦的令人如沐春风，他仿佛仍是白天的时候在办公室里为他们出谋划策的出色医生，志保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和蔼可靠的医生会和变态连环杀手的形象重合，但这两个形象融合为一体后，笼罩在这起案件上的许多谜团突然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凶手会对人体医学有着那么深厚的造诣？为什么凶手有着强大的反侦察能力和心理素质，为什么凶手能对警方的侦破方式极度了解以至于在每个抛尸现场警察都查不到太多有用线索？一开始他们划定的搜索范围便是错误的，凶手并不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二度犯罪者，甚至和新一没有太多关系，凶手一开始就隐藏在警视厅内部！
“还是说你在好奇负责保护你的警察的警员证怎么到了我的手里？”看着眼前清晰地将惊恐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志保，佐川无所谓地耸耸肩，“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困难的吗？不过放心，他们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你就是那个连环杀人凶手……”志保强行抑制着言语中的颤音，但她那疯狂闪烁的瞳孔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惊惧。
“到现在你才猜出来吗，工藤教授？亏我一开始还因为你的出现颇感不安啊，”佐川医生笑得洋洋自得，他缓缓地打量着志保，在看见志保腿上捆绑的匕首后淡淡地抽出扔到一旁，“但看来我还是高估你和日本警察的能力了，果然在失去工藤新一后，那帮警察们都是****。”
“所以……你才会对新一身边的朋友下手？”志保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有很多想问的，对不对？我太喜欢你现在这副疑惑惊恐的表情了，工藤教授！但我会给你揭示一切事情真相的，而且我也很乐意这么做！因为悬念还是要由悬念的制造者来揭晓才最为有趣！”佐川医生神采飞扬，他太得意太欣喜了，看见无人能侦破他制造的疑案这让他的心里涌荡着欺骗了世界上所有人的爽快感，在说话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想要严肃起来，但那含着笑容的嘴角不管怎么试图收敛都会不由地咧开。

“不过在我解释一切之前，最好还是寻找一个更大的舞台，毕竟就你一个人观众还是太少了不是么？”佐川医生扯着志保的胳膊离开玄关，向着屋内走去，似乎是体贴志保腹部的伤口，他故意走得很慢。
“我们的工藤警官在哪儿呢？故事的结局没有了他可就太无聊了，”佐川医生摇头晃脑，“让我猜猜……工藤警官是不是在卧室里睡着了呢？毕竟焦虑症的发作可是很耗费精力的，”他望着影壁上已经损坏的电视，仿佛早已预料地笑了笑，“看来果然没错。”
“不！不！不！”志保嘶叫着挣扎，但她拗不过佐川医生的力气，那只手就像卡钳般死死钳住了她的胳膊。
“这时候可不要怯场啊，这个故事的结局还需要你作为观众来见证呢。”佐川强行拖拽着志保前行，沿着悠长的走廊向着尽头的主卧室走去，他们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能带来光明的唯有云层中滚动的电蛇。
佐川推开主卧房门，此时遥远的天际恰好有一道电蛇在云中炸裂，漆黑的卧室被照亮，还有在房间正中那张巨大双人床上熟睡的身影。
紧接着滚滚雷声在夜空中横卷而过，落地窗在雷声中震颤欲裂，庭院里的樱花树在风雨中痛苦地扭动。
第二道电光落下，佐川和志保这才惊愕地发现床上的新一是睁着眼睛的！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似是思索，似是愣神，那对漆黑的瞳孔反射着云层里的电光，亮得狰狞慑人。
“没想到我们的工藤警官还能保持清醒！”佐川欣喜地笑起来，“这样我就省得再叫醒你了！”
志保被他甩到一边，后背撞到墙上的瞬间她感觉腹部的伤口都再度裂开几分……她靠着墙壁无力地坐下，佐川正大力地鼓掌，脸上带着张扬的笑容，举手投足就像一个差劲的演员般浮夸做作，却带着似乎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将她和新一撕碎的凶残。
“你就是那个连环凶手！一定就是！”志保哑声说，她所有的力量都用于压迫伤口止血了，长时间的失血让她感觉半边身体都冷了下去。
“是的，就是我，工藤教授。”佐川坦然承认，甚至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
太多的问题在脑海里涌动，就像一个缠绕的毛线球般纠缠不清，但她最大的疑问还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新一？”她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危险的男人，片刻后她狠狠打了个冷战，一个恐怖的猜想在她心中浮起，“难不成……你是组织的人！？”
“组织？什么组织？”佐川短暂地愣了片刻再度恢复了微笑，“只有我，工藤教授。”

佐川似是误会了她的问题，但志保已经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看来佐川并不是组织的余孽，那她和新一要面对的麻烦也就小了许多。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要杀害孝允他们？”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以新一他的性格……不会和你结仇的……”志保死死地盯着佐川。
“你要问我为什么的话，我只能说没有什么理由。”思索了片刻，佐川耸了耸肩。
“你……你说什么？”志保一震。
佐川清了清嗓子：“我说我做这一切没有任何理由，我既和你丈夫没什么过节，也和那些死去的警员没任何深仇大恨。我杀了他们，只是因为我想看……”佐川短暂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措辞，“想看见一轮太阳熄灭后是什么样子的。”
“不理解我的话，是吗？”佐川微笑起来，他缓缓走到床边，手指在新一呆滞的双眼前晃了晃，“但在警视厅里，你的丈夫就是一个太阳般耀眼的人啊，仿佛一个天生的领袖，所有人都肯定工藤新一是白马警视总监退位后的继任者，晋时他将成为日本历史上最年轻的警视总监，而且他们都认为这件事的发生理所应当……”
“所以你嫉妒他？”
“嫉妒？不，你错了，工藤教授，我并不嫉妒你丈夫所取得的成就。”佐川笑了起来，对着志保躬身行礼，就像老派贵族一样风度翩翩，但这个优雅的动作配合他的言行却显得荒诞而怪异。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能如此轻易地在别人的鲜血和悲剧前欢笑？
“我只是好奇罢了，像你丈夫这样，救世主一般无所不能的男人，会有束手无措无能为力的那一天么？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他会不会一蹶不振？在褪去光鲜亮丽的外表后他的心里是否也有和常人无异的阴暗？” 佐川微笑着打量着床上人偶般的新一，用念诗一样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我太好奇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予他痛苦和绝望，我想看看他人性中是否也会有阴暗面。”
“*****……你这……混蛋……”志保不断地呢喃。
原本她以为佐川哪怕无冤无仇也要针对新一身边朋友下手可能只是单纯的嫉妒，嫉妒新一的平步青云，就像东野圭吾《恶意》里的独白那样，“我就是恨你，明明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明明你是那么善良，明明你知道我猥琐的过去还帮我保密，明明你一直在帮我实现理想。可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抢先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恨当初我如此不屑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我也恨我自己的懦弱，我恨我自己运气不够才能不够，我恨我自己还没来得及成功就得了癌症。我把对我自己的恨一并给你，全部用来恨你。那么，在我死之前，杀了你。让你带着世人的骂名下地狱。在你死了以后，我再继续恨你。”有的仇恨，只是起源于微不足道的落差感和嫉妒心。
但现在志保才发现她低估了佐川的恶毒，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仇恨并不带任何感情与意义。

她想起以前曾看过的《奥古斯丁忏悔录》，老年时期已成为著名思想家的奥古斯丁在书的第二卷里详细回顾的他少年时期的罪行，他回忆自己曾和朋友一起趁着夜晚偷走了邻居家梨树上的所有果子，但最后这些偷来的梨并没有被卖掉换钱而是全都被扔给了猪……奥古斯丁为之悔恨的是在这场偷窃行为里他享受的并不是偷来的东西，而仅仅是犯罪和偷窃这个行为本身。
有的恶人，仅仅是为了犯罪而犯罪，他想看的，只是这个世界燃烧。
“不过我还是得承认一点，那就是你的丈夫，工藤新一，确实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从始至终他的内心都保持住了坚强和清明……或许外界对他的评价从来没有错，他真的是一个救世主。”
志保猛地抬起头，她没理解佐川刚才这番话的意思，什么叫新一从始至终他的内心都保持住了坚强和清明？新一他……不是已经心理崩溃了么？那些焦虑症发作时焦狂暴躁的表现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你不会真的觉得他患上严重的焦虑症了吧？你真的觉得他这副样子是心理崩溃的表现？”佐川扬起嘴角，轻轻抚摸着新一面无表情的脸，他的笑容比起之前少了几分洋洋得意，多了几分讥讽。
“你……什么意思……”志保狠狠打了个寒颤，她意识到接下来佐川要说的很可能是一个恐怖的真相。
“他的精神并没有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他确实很焦虑暴躁，但绝没有达到焦虑症那么严重，”佐川摊开手，“他梦游、焦躁、心理崩溃的表现，只是因为我让他服下药物作用罢了。”
“什么！？”
“我说那只是因为药物作用。”佐川缓缓地说，他刻意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满意地看见志保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这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快感，就像一本小说的作者看着读者因为故事结尾的悲剧伤心流泪而为自己的创作功力得意至极。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丈夫精神状况的恶化速度如此之快？就像中了魔一样？”佐川大笑，“你作为生物和化学院教授，难道不清楚成人梦游是严重的精神异变？可那天晚上你丈夫回家时有异常征兆吗？再比如为什么仅仅是半天没见，您的丈夫便因为无法接受他患有了焦虑症而心里崩溃了？”

“你都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志保暴怒地嘶吼，她想要起身抓住佐川的衣领质问，她想要撕碎佐川脸上那令人作呕的笑容，可腹部的伤口让这一切都只能是妄想。
“只是一点氯氮平而已，你知道的吧，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佐川指了指自己大脑，“作用于多巴胺受体，可以极大程度抑制大脑的神经活动。多亏了这个起效慢但药性持久的药物，我才能让你们真的相信工藤新一患上了焦虑症，”
“你是怎么做到的？”志保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失去理智，而且她也很想知道整起事件的真相。
“只是得到了你丈夫的信任罢了，就像溺水的人总是会死死抓紧他最先碰触到的东西。我主动找目暮十三交谈你丈夫最近的精神异样就是因为我知道目暮十三肯定会向你丈夫转达我说的话，这样他潜意识里就会认同我，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之后在得知自己有患上精神疾病的可能后他当然会向身边的专业人士咨询，也就是我。”佐川淡淡地说，“他之所以会梦游就是因为我在他的晚饭喝的牛奶里下了药物，也是我劝目暮十三给他送去一杯热牛奶来促进睡眠。这段时间他因为焦虑不安变得极为活跃的神经活动因为氯氮平的镇定抑制效果而紊乱，这才产生了梦游效果。”
“但老实说我并没想到药物的效果会这么显著，最初我预想的是要再过两三天他的精神活动才会出现异常，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就开始梦游了，”佐川叹口气，语气感慨，“之后的行动就要方便的多，你看过我办公室内的监控录像，也知道他喝下了我为他煮的茶，只是那里面除了合欢树皮，还有几粒氯氮平。”
“所以你理解为什么你丈夫一直会是这样一副呆滞无神的模样了吧？他并不是心理崩溃，只是药物效果而已。”佐川轻轻抚过新一的眼角，眼神便如同一个艺术家欣赏自己刚刚创造出的作品，“氯氮平就像一把枷锁，锁住了他的精神活动，只有强烈的外界刺激才能诱发他的精神反应……我想，你已经见识过他所谓的‘焦虑发作’了吧？”
“对不起……新一……对不起……”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志保仿佛失去了说话表达的能力，她只是望着不远处神情木然的丈夫，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原来从最开始她就误解了新一，新一并没有患上焦虑症，也没有心理崩溃，他只是因为药物才出现了精神异常。
现在想来轻易相信了别人对新一精神状态做出的判断的她是多么可笑，新一最需要她站出来给予支持的时候她却选择相信外人的言语，甚至她还对新一因为药物而变得异常的行为感到厌烦愤怒。

真是后悔啊……志保从来没有这么厌弃过自己，想来她并不是个合格的妻子，她没能履行她在圣玛丽大教堂里许下的誓言，“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们都会相爱、相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所以真是报应，她和新一今晚都要死了。
“所以一切的真相都揭开以后，你也能毫无遗憾的死去了吧？”佐川将视线重新投到志保身上，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动手腕，在褪去脸上的微笑后他的声音也低沉暗哑下来，仿佛厚重的弦音。
“接下来你可能会有点疼，但放心，”佐川重新抽出腰间的水果刀，刀刃的刃口在电光的映照下流淌着狰狞的铁光，“我会尽量让这个痛苦的过程快一些，只要你配合我。”
“放心，凭那帮警察是查不到我身上来的，” 看着满脸恨意的志保，他无声笑了笑，“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放弃了惯用的手术刀而选择用这种家庭刀具么？因为你这个痴呆的丈夫就是我最好的替死鬼，”他用舞台剧演员似的夸张的语气大声感慨，“患上焦虑症的丈夫因为病情发作失手误杀悉心照料他的妻子？多么完美的剧本！”
“还有门外那两个昏过去的警察，啊……我真想知道当工藤警官在明天恢复清醒后看见你们三个人的尸体会是何反应呢？太让我期待了！他一定会是协助我研究的最完美的心理样本！”佐川向空中举起双手高呼，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热泪盈眶，就像虔诚的教徒感谢云端的神明降下的赐福。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做……”佐川恢复平静，抓住新一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揪起来，低头凝视着那张苍白呆滞的脸，“氯氮平的效果应该快过去了吧？看来要再补上一粒了，否则接下来我杀掉你们的时候他突然应激反应的话，那可就太扫兴了。”
他用唱诗般语调长叹：“没想到日本警察的救世主最后会是这个结局，真是戏剧性啊，”他又惺惺作态地笑了，“但这对我又有什么所谓呢？”
但新一没有任何回应，他空洞的眼瞳深处只有电光在孤独的闪烁，他的头无力地后仰，纤细的颈骨以骇人的角度向后弯曲着，支撑着头颅的重量。
“新一！新一！求求你！别伤害他！”志保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在地上爬行。
弯曲的颈骨压迫了气管，新一的面孔因为窒息而扭曲，但他仍然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他的意识被禁锢在那个恐怖的世界里无法逃脱。

他这是在梦里吗？新一疲惫地扫过身边光怪陆离的世界。可若是梦的话，这个梦为什么会如此漫长？他跋涉这么久都无法离开这里，层层叠叠的梦境笼罩着他，他只能从一个梦境逃往另一个梦境。
孝允他们已经没有再继续追赶他，经历过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之后，他似乎正向着更深层的噩梦走去。
他再度回到了东京南部那座废弃的港口里，熊熊大火焚烧着老旧的仓库，砖石砌成的墙壁在烈火中粉化坍塌，只剩枯瘦的钢筋伫立，里面依稀传来女孩绝望的哭喊。
“新一！新一！救我！”
在烈火散去后，他才缓缓走入焦黑的废墟，一切都已在火焰中焚尽，只有一个炭黑的人形跪坐在废墟中央。他木然的拖动着脚步从人形身边走过，在他们身形交错的一瞬，那具漆黑的人形变成尘埃坍塌在地。
时间在此定格，一切的事物，连同此刻的悲伤都凝结在这个时间点。只剩他缓缓地穿过废墟，仿佛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他又看见了东京郊外的那座公墓，博士和零的衣冠冢便安置于此，他看见很多人围绕着那两座小小的墓碑低头默哀，有一些人他能叫出名字，但也有一些人的面容模糊得他看不真切，在人群最后方的一个角落，他望见一个人影正单膝跪地，将一个小女孩搂在怀里。
他还回到了和组织最后一战的现场，死去的琴酒、伏特加等人再度从血泊中站起来，用空洞的眼神无声注视着他，他们也不过来，只是远远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他们的同伴。
他想要跑，可他跋涉太久了，没有力气迈开步子了。他明明在远离这些噩梦，可他始终觉得那些恐惧的事物如影随形。
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强烈的意志在他脑海里呼唤着他，这让他再度从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中压榨出一丝力量。
可他能走去哪里呢？这个世界里尽数是可怕的噩梦，从始至终他都是从一个噩梦去往下一个噩梦，又有哪里能给予他庇护呢？
“新一！新一！”他听见那个女声再度在这个世界中响起，飘渺遥远得仿佛来自世界的尽头，他不知道这是谁在呼唤他，他只知道每次这个女声响起，他所在的这个荒诞的世界便会发生巨变。

他脚下踩的土地震颤起来，周围开始卷起汹涌的风暴，天空出现曲折的裂痕，碎片坍塌落下。
已被他抛在身后的层层噩梦接连粉碎，属于那些噩梦里的怨魂逃逸了出来，他们在摇摇欲碎的天空中盘旋，寻找着他的踪迹。
快跑！快跑！
那些怨魂终是发现了他，一同嘶叫着向他扑来，他转身狂奔，世界在他的身后崩碎，背后的怨魂越来越近。
他没有意识到，在真实的世界里，先前在佐川手中单薄无力仿佛垂死之人的他已经抬起了头，张开口仰天发出嘶吼。
“嗯？”佐川发出一声轻咦。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突然暴起的新一，明明这个男人还没有恢复神志，眼瞳中依然空无一物，可他的身体却仿佛在一种无形的力量驱动下苏醒过来，爆发出尖利的吼叫。
“果然是因为药物效力快消失了，自我意识开始挣扎了么？”佐川挑挑眉。
原本抓住新一衣领的手转而扣住新一的喉咙，佐川缓缓加力收紧双手，新一奋力想要掰开那双手，但那股巨力始终牢牢地卡在他的喉咙处，甲状软骨压迫着他的气管，他渐渐陷入窒息。
佐川依然牢牢地掐住新一脖子，他并没有杀掉新一的打算，这么做会破坏他原来的计划，他只想让新一窒息昏迷。
但新一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了，在这个梦境里不管他跑向哪里，他都无法摆脱那些追逐着他的怨魂，他听着远处传来的叫着他名字的女声，吓得头也不回。
他真的很累很累，他在这个梦里呆了如此之久哪怕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但他就是不敢停下，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崩碎，崩裂下来的碎片坠落在他的脚边，化为粉末融入周围漆黑的虚空。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新的梦境，他已经数不清他这是遇到的第几个梦境了，这些梦境无一例外都是恐怖的噩梦，但眼前这个梦境似乎和之前遇见的不同，这是一座白色的房间，房间的中央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纤长背影孤独的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间，一瞬间所有的怨魂离他而去，房间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世界骤然安静下来，他突然闻到了樱花和薰衣草的芬芳。

窒息的症状出现在新一身上，他浑身的肌肉都在无意识抽搐，面色涨红发紫，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
他的挣扎渐渐衰弱下去，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失去意识。
佐川满意地笑了笑，尽管刚才新一骤然的暴起给了他很大的意外，但场面仍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新一昏迷过去，他的计划里便再无变数。
这时一阵刺痛从手背上传来，与此同时他还听见一声高亢的怒喝，“你这混蛋！”猝不及防之下他被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回头看向身后，志保正坐在地上怒视着他，下半身的长裤已经被血染红，仅剩一只的白色拖鞋也化作了血红色。
刚才抛掷物体的动作显然消耗了她不少体力，但她仍撑住地面没有倒下，那双湛蓝色的瞳孔里闪着刀剑般锋锐的清光，咄咄逼人。
“新一*****！”志保脱下另一只拖鞋再度扔过来，这一次打在了新一的脸上，并留下好大一个鞋印，佐川听见她破口大骂，“你还打算在那个该死的梦境里呆多久！真就不想再醒过来了么！你一直想抓住的罪犯就在眼前你难道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吗！我真是看错你了！”
这一瞬间她散发出来的气势连佐川都被震住了，在东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听说过眼前这位工藤教授的鼎鼎大名，但没想到一向以淡定温和面目示人她竟然也有这样泼辣的一面。
“真是不负责任的男人！自顾自地变成这副样子你为我考虑过吗！”志保仍在怒骂，“我现在被别人这样欺负你也不站出来保护我！你知道这个伤口有多疼吗！”
“你赶紧给我清醒过来！工藤新一！你以前怎么和我许诺的！你说过你会爱我、照顾我、保护我一辈子！但现在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在这里发呆！”她骂着骂着也许真的气急了，但手边又没有第三个拖鞋能扔出去撒气，所以她脱下外套卷成一团抛了出去，羊绒外套没飞出去多远便在空中散开，落在地上，轻柔而无力。
“但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权利，如果真的无可挽回……”她终于耗尽了所有体力，声音变得柔弱飘渺，但佐川还是听清了她的话。
“我希望有来生。”
一切的怨魂和恐怖之物都隔绝在门后，离他远去，这片空旷的房间仿佛天国净土。
新一小步地靠近房间中央背对着她的身影，这个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扇落地窗，暖融融的阳光漾满了整个房间，身上每个毛孔似乎都在舒畅地张开，他沐浴在其中，只感到平安喜乐。

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来，柔软的茶色短发，碧蓝入海的眼眸，还有那樱花般精致的容颜。在看见他的到来后，女孩轻轻地笑了：“你来啦？新一？”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面前笼罩在阳光里的妻子，神情恍惚。
“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志保啊。”女孩再次开口。
“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在等你啊，我一直在这里，呼唤着你的名字，”志保轻轻地笑了，“这么久了，你终于来了。”
“一直在外面呼唤着我名字的人，是你么？”
“是啊，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志保歪歪头，“在这个梦境外，很多人都在等着你离开这个地方。”
新一没有说话，隐约的他听见房间外有女声在对着他大骂，那不依不饶的架势，听上去和他有着千斤恨万两仇。
“看，连我也在等你回到我身边。”志保倒是笑了。
“可我怎么回去呢？”新一有些为难，他是为了躲避怨魂才跑来这里的，现在要他离开这里回去，他又能回哪里呢？
“你只要回头，走出那扇门就好了。”
“外边都是累累怨魂，只有这里我才能获得安宁。”
“不用怕，因为有我陪着你啊。”志保牵起他的手，带他来到他刚刚走进来的那扇白色的门前，一同握住了把手。
新一有些颤抖，方才怨魂穷追不舍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真害怕当门打开的一瞬间，又是那些骇人的恶灵。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畏惧，志保轻轻亲吻了他：“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管是一同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还记得我们曾一起许下的誓言吗？”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承诺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们都会相爱、相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大门被他们一同推开，映入视野中的不再是荒诞扭曲的世界和狰狞的怨魂，而是海潮般刺目的白光，近乎实质性的光芒包裹住了他，将他脚下梦境摧枯拉朽地毁去。
他张开双臂，如获新生。

尖利的咆哮震耳欲聋，佐川被狠狠地震开，后退了数步才稳住步伐。
他单膝跪地，新一对于他胸口的重击紊乱了他心跳和呼吸的节奏，他原地喘息了好久才恢复过来。
胸口仿佛被人拿着重锤正面击中，佐川不敢相信刚才这一击会是眼前这个几秒钟前还处于窒息休克边缘的男人发出的。
连志保也惊呆了，刚才她还绝望地认为今晚她和新一必定逃不过佐川的毒手，但没想到境况会如此迅速的发生逆转。前一秒还奄奄一息的新一下一秒便发出凶狠的咆哮，然后抬腿蹬在佐川的胸口将其一脚踢飞了出去。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这么快清醒过来！？”佐川嘶哑地吼叫，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但新一只是默默地端详着佐川，神情就像一头捕猎中的野兽，他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但又没有完全恢复神志，在雷电的映衬下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慑人，瞳孔深处仿佛流淌着熔岩。
他张开了口，再度发出刺耳的吼叫，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此刻看来仿佛野兽般狰狞凶恶。他高高地跃起来，像对着猎物发起扑击的狮子般对着佐川扑了过去，骑在佐川的肚子上，右手握拳重重地砸在那张失去了先前从容不迫的脸上，突出的指关节隔着脸上的皮肤和面骨撞击，砰砰作响。
仅仅是一拳便打折了佐川的鼻梁，原本高挺的鼻子现在丑陋地歪到一边，鼻血肆意喷溅。
第二拳紧接着砸在佐川的左眼角，眼角开裂后喷出的鲜血模糊了佐川的半边视野。
这两拳放在平常人身上肯定会当场使其昏厥，最差也是脑震荡的下场，但佐川硬是承受住了这两记重拳，他快速意识到新一并没有完全恢复神志，现在只是在凭借人体的本能来发动反击。
他伸手接住新一再度打来的右拳，借力下拉，同时抬起双腿试图将双脚绕到新一脑后。只要他能完成这一步，他就能施展出柔术中的著名降伏技“三角绞”，晋时只需要短短十几秒，新一便会昏死过去。
但他没能如愿以偿，在他试图将新一的头往下扯的时候，新一却借机俯身咬住了他的喉咙。他们的视线有过一瞬间的交错，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佐川看见了狰狞的嗜血欲望，那是只有野兽身上才能看见的眼神！

“不要！不要！”从始至终他都在竭力保持的冷漠和从容终于被打碎，这个男人终于流露出慌张畏惧的一面，佐川发出杀猪般尖锐刺耳的嚎叫，疯狂地扯着新一的头发想令他松口。
痛感似乎更加激发了新一的凶性，志保看见新一更加用力地咬了下去，佐川发出的嚎叫瞬间失声！
救救我！救救我！佐川胡乱地挥舞手臂，向着志保投去求救的目光，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鲜血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他张开口，只能发出溺水之人似的咕噜声。
伴随着动脉被咬断，和艳红色的动脉血一同离开佐川身体的，还有他的生命，这个傲慢自大自命不凡的男人，就这样以一种荒唐的方式死去了，死因是被别人咬开了喉咙。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下，洒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以及新一的脸上，红色的血和白皙的肌肤交织起来如此狰狞，浑如噬人的恶鬼
粘稠浓厚的血腥气在卧室里泛起，志保恶心欲吐。在一片黑红色的血泊中，她看见新一缓缓地站起身，向她这里走来。
她只能无力地坐在地上仰视着新一，平时亲近的丈夫此时在她眼里显得如此陌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野兽般凌厉的气息，他脸上的表情时而狰狞如鬼，时而一片茫然。
他们久久地对视，新一俯视着她，便如同一头狮子端详爪下垂死的猎物。
或许她的下场也是被新一咬断喉咙吧，看着新一那漠然狰狞的眼神，志保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逝，那对狞亮的黑瞳中忽然有了属于“人”的眼神，新一慢慢地跪了下来。轻轻地抱住了志保。
“我好想你，志保……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志保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呢喃，她怔住了，片刻的呆滞后，她反手抱住了怀里的丈夫，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揉着他的头发。
很久很久的沉默，只有雨在窗外沙沙的下。志保抬头望去，天上的雨宛若一道银河，哗的一声向她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全文完】
其实结尾我一直想写个尾声，类似于新志两个人在医院里因为这起案件拌嘴的小日常，但后来想想过于欢乐了，破坏结尾处的气氛，就没写，你们觉得结尾处加上尾声还是不加尾声好呢？
最近在看《雪国》，那个意境真美。

最近百度吞楼越来越严重了，我发完这篇长文就收到很多楼层删除的消息，都在申请恢复了，真的太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