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话筒压低声音，高洁正打算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手机突然被人夺走了。
“季彦，你在哪里？”
那天籁般温柔甜美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那强压怒火、如雷贯耳的声音，一下子就让季彦从恍惚迷蒙中清醒了过来。
“你在哪里？”
未待他回答，季峯又问了一遍，音量比刚才又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季彦已经可以十分明显地感受到父亲那蕴藏心底、即将燃烧的熊熊怒火。
如果他说他晕倒了，父亲会信吗？
其实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听不听的问题。
毕竟他的父亲最烦儿子在他面前装可怜了，虽然很多时候他是真的可怜。可是这种可怜在父亲眼里从来都是他逃避问题的苦肉计。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然而在父亲这里，无论他抗拒还是坦白，结果似乎都不会太好。
或许他应该试着撒个谎。
说他在楼下，在路上，在车里，甚至在医院。总之在哪里都成，就是不能在家里。哪怕是正在堵车，可能都会让人听起来不至于那样愤怒。
可是在父亲威严紧迫的逼问下，季彦所有百转千回的心思都无所遁形。最终，他还是很没出息地下意识就说了实话：“我……我在家里。”
兴许是知道自己犯错了，他回答得很是迟疑，声音几乎微不可辨。
然而季峯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在家里？”
他重复了一遍季彦的话。虽说这是个问句，但是他并没有给儿子反应的时间。
“很好！”他说，在说到“很好”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还十分应景地点了点头。
季彦当然知道父亲不可能是真的认为这很好，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为自己辩解，季峯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很好！季彦，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来公司了！”
一句话如同当头泼下的冷水，让季彦在一瞬间从头凉到脚。心知自己犯了大错，他的大脑在经历短暂的空白之后，立刻飞速运转，拼命搜索补救的话。
“半小时！爸，只要给我半小时，我一定赶到会议现场！”
喉咙又干又痒，一开口就止不住想要咳嗽，季彦几乎是抢着把话说完的。然而，电话挂断了，他不确定父亲有没有听见。
但是，他又犯错了，这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
是啊，他又犯错了，是又。
这一次，他的父亲，又会用怎样刻薄的语言来伤害他呢？

28.
季彦还是低估了洛城早高峰时公共交通的拥堵程度。他发着高烧，头晕得没有办法开车，只能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不算太远的路程由于堵车一直保持着龟速在前行。
当出租车终于到达目的地，他一路连奔带跑，狂奔到公司的时候，还是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接近十点钟了，会议已经进行过半。透过玻璃门的缝隙，他看到各部门的负责人正在轮流上台发言，本该由他上场的环节已然结束，他进不进去其实都已无所谓。
在门外徘徊了几分钟，季彦还是决定不进去了，免得丢人现眼。他现在极其狼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更是火辣辣地疼，也许连开口说话都是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不确定进去之后，父亲会不会当众让他难堪，毕竟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虽然父亲素来和善，修养极好，但那也只是对别人。在对着自己儿子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在他眼里，“别人”是员工，是伙伴，是公司的一份子，是理应互相尊重的人。
而儿子，大概连个人都算不上。
虽说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是在父亲面前，季彦从来都只有当孙子的份儿。
头痛得像是要爆炸，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他分不清这是因为低血糖还是因为发烧。
昨晚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一夜，他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酸胀得不行。刚刚一路焦急地跑过来时，还没觉得有什么，此刻一停下来，他几乎站立不住。
没劲，浑身都很没劲。
所有的力气都在下车后的一路狂奔中全部消磨殆尽，连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都感到困难。只能在旁边休息区的沙发上无力地坐了下来。
刚坐下来，一夜未充电的手机就抗议般地向他发出了红色的警示标识。
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差不多跟这手机一样，即将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他实在懒得再去喊前台帮忙拿充电器了，干脆将手机扔到一边，懒懒地靠向身后的沙发软背，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等会儿父亲那一关多半不会太好过，他现在得抓紧时间保存一点体力，要不然很可能他会直接晕倒在父亲面前，然后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他扫地出门。

29.
连日的高烧和咳嗽让季彦的嗓音变得异常嘶哑，听起来简直比鬼哭狼嚎还要可怕。
许是这种嘶哑让人没有办法不注意到他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季峯的眼中也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表情莫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后者面容惨淡，脸色发白，左边的脸上是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嘴角也已红肿，眼中的神色既无奈又痛苦。
一阵沉默的对峙之后，季峯渐渐松开了揪着儿子衣领的手。
“说吧，你又有什么新的借口？”
在一旁的懒人沙发上坐下，他决定听一听儿子的解释。
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吗？
季彦很想问问自己的父亲，他是真的只是想好好地、心平气和地同他聊一聊，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这样，像对待一个刺头一样对待他？
被打的左脸还在火辣辣地疼着，话到嘴边他还是选择了忍耐。毕竟，父亲好不容易才松手放过自己，还是识相一点吧，别再招惹他了。
“不是借口，是我病了。”
他平静地为自己辩解，嘶哑的嗓音里透着明显的疲惫。
折腾了一个上午，又莫名挨了几个耳光，他是真的感觉有些累了，父亲一松手，他反倒有些脱力。
虚晃了一下，季彦伸手扶住了一旁的书架，顺势拖着虚弱至极的身体在季峯对面坐下。
“爸，我这次病得不轻，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好，昨晚在家晕倒了，这才……总之，是我的错，我很抱歉，但还是期望得到您的原谅。”
原谅？
你还敢跟我谈原谅？

忍住了再扇儿子一个耳光的冲动，季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他说。
见季彦一脸诧异，他进一步解释了刚刚那句话：“脑子病得不轻！”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让我可怜你，心疼你，还是跟你说一句‘你受苦了’？季彦，你不是小孩子了，已经过了需要长辈对你嘘寒问暖的年纪了。成年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不论是工作还是身体，你都应该自己安排好、照顾好，而不是一出岔子就指望别人来可怜你、同情你、原谅你。没有人有义务要为你的错误和失职买单！”
“公司不是慈善机构，盈利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必要养一个闲人。比起你这种不会赚钱只会花钱的富二代，我更愿意聘用那些经验丰富的职业经理人。”
“你如果真的身体不好，就滚回去当你的大少爷，跟你那些个狐朋狗友，二世祖纨绔子弟们一样，安安心心靠家里养着。只要你不在外面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生活费、零花钱，我样样不会少你！”
气氛冻结。
明明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明明还发着高烧，季彦却感觉自己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透着凉意。
他的父亲真是当之无愧的“聊天终结者”。如果语言可以杀人，他相信自己早已死无全尸。
闲人、富二代、大少爷、二世祖、纨绔子弟……
不会赚钱、只会花钱，惹是生非、胡作非为……
呵呵，原来，在父亲眼中，他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不生气，真的不生气。
他的父亲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可不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柴。
气极反笑。
他是彻底被气笑了。
想到自己刚刚还妄图和父亲解释，他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可笑到了极致！
还能解释什么呢？
早在十六年前他不就已经被父亲判了无期徒刑，罪名成立，不得上诉！在父亲的法槌面前，他所有的辩解都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所有潜藏于深处的暗流，在心里疯狂地汹涌着。强烈的澎湃之后，季彦无力地垂下头。
“半年，就请再给我半年……”
他没有抬头，语气黯然，声音却很平静：“如果半年之内，公司没有达成您的预期，我就主动请辞。”
“可以吗？”他恳求着自己的父亲。
季峯没有作答。
沉思片刻，他站起身，动手理了理自己被压皱的西装下摆，在即将出门的时候，突然顿住脚步，侧目向着身后的人说道：“我就再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不会干扰你的工作，你准时上班也好，迟到旷工也罢，我统统不会再管。你想要任何经济或者技术上的支持，依然可以跟我和董事会提。但是半年以后……”
说到这里，季峯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能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丢下这一句，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
头痛欲裂。
抬手虚握成拳，用力地砸向自己的脑门，季彦闭上眼睛靠向身后的靠背。
太累了……
病来如山倒，这几日苦于应付各种人和事，他已是身心俱疲。可是，他还不能倒下，至少这半年里，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下去。
缓了片刻，他拿出手机，给高洁发了一条消息：“帮我约一下星光传媒许晨阳，告诉他，不日我将登门拜访。”

收到BOSS的消息后，高洁立刻给许晨阳打了个电话。这一次倒是没有被挂断，而且很快就接通了。
“许总，您好！我是嗨Work季总的助理高洁。”
揣着小心，几乎是做好了像上次那样直接被挂断的准备，出人意料地，许晨阳居然开口了：“有何贵干？”
他似乎在忙，说话同上次一样言简意赅。高洁也不含糊，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直接说明了来意：“不知许总近期哪天有空方便我们登门拜访？”
上次在微信里她就提过这一茬，许晨阳当时虽然没有答应，但也并未明确拒绝。
而这一次，他明显更为爽快：“我现在就有空。”
对方意料之外的干脆令高洁足足愣了半分钟。
她想过好几个他可能会说的拒绝的理由，连应对说辞都想好了，万万没想到，许晨阳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居然说他现在就有空。
现在就有空，这还真是个仓促而又不走心的回答。她完全无法判断这位许总裁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拿她开涮。
呆愣了半分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能不能……”
她想问能不能另约时间，毕竟即使许晨阳没有说笑，她也无法确定她的BOSS是否能接受“现在”这种仓促又紧张的时间安排。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像是通过无线电波感应到了她的想法似的，简单而粗暴地打断了她：“不能！”
许晨阳拒绝得很直接。
这种直接让高洁莫名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在总裁办公室的那场面试。
“虽然对高小姐的坦诚表示欣赏，但是这样的回答我一点都不喜欢。”
对于自己无法认同的事情，办公室里那位季总裁同电话那头这位许总裁的反应如出一辙，否定得很直接。
虽然明显是性格不同的两个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高洁突然敏悦地发现他们俩似乎还是有那么点莫名的，说不上来的相似性。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屁股决定脑袋。大概所有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最终都是殊途同归，统一协调成了一种标配的领导气质——独裁且霸道。
他们拥有说“不”的权力。
而像她这样的小喽啰，在霸道总裁们傲娇睥睨的逼视下，除了“是是是”和“好好好”，还能说什么？
“呃……那我们……我们马上就过来。”
本着不再节外生枝，谨防对方反悔的原则，高洁只能硬着头皮答应立刻马上过去拜访。
她口吃的反应似乎正中对方下怀，电话那头的人似是轻笑了一声，随即爽朗地回复了她两个字：“可以。”

高洁是带着一堆文件敲开总裁办公室的玻璃门的。
门是刷码的，只有董事长和总裁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近臣”才有权限。她作为“近臣”之一，自然是有权限的，在得到允许后，她就直接刷码进门了。
季彦已经从沙发起身坐回了自己的办公位，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电脑里昨晚没有来得及审阅的邮件，看起来一切如常。
可是他那苍白得有些过份的左脸上，几个重叠在一起的红色掌印看起来格外引人注意，一下子就吸引了高洁的目光。
不用问，她也猜得出来那是谁的“杰作”。
只是想不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季伯父、平易近人的季董事长，对自己的儿子居然如此不留情面。
不只是巴掌印，还有嘴角的红肿，全都突兀又夸张地在呈现在季彦那倒霉的半边脸上，与刀削斧凿般精致工整的右半边脸形成了鲜明对比，看起来竟有种暴虐违和的美感。
似是感受到了她不同寻常的注视，他从一堆邮件里抬起头，却是刻意偏了角度，有意避开她对他左半边脸的注意，淡定地问她：“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她手中那一大沓文件。
“哦，这些是各部门早上刚交上来的文件。”
她似是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的文件递了上去：“这里有些是合同，有些是方案，都是需要您签字或者过目一遍的。这个是早上动员大会的会议纪要，我简单梳理了一遍，您可以看看。”
知道他没参会，所以主动整理会议纪要给他看。不错，是个细心的姑娘。
“放下吧。”
季彦接过高洁手中的会议纪要，顺便指着桌上一处空白的角落，示意她将其余的文件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