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月过半，一场对于南方人来说较为稀奇的大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来了。
雪天路滑，一路从小区步行至地铁站，高洁已经亲眼目睹了几个或因没控制好“小电驴”的速度，或因车轮打滑而摔得很惨的上班族。
踩着小高跟，一路小心翼翼，终于平安抵达地铁站的时候，高洁几乎是刚上地铁就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囡囡啊，你上地铁了吗？”
母亲带着点试探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下意识地就让高洁感觉到了一阵心忧：“我刚上地铁，怎么了，妈妈？”
母亲李芬同父亲高涵一样，也是一名中学老师，两年前就因到了年纪而正常退休了。平时在家除了买买菜、做做饭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做。
这个时间点她一般都是在菜市场，如无特殊情况，应该不会给她打电话。
“妈妈刚刚去买菜，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察觉到了女儿语气里的担忧，李芬在简短陈述完事情后，立刻转头宽慰她道：“不过，囡囡呀，你千万别担心，这里有一位好心人，已经把妈妈送到医院了。你爸爸今天要监考，没时间过来。你看你方不方便……”
一听妈妈摔了跤，高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没等妈妈把话说完就立刻问道：“是在咱家附近的二院吗？我马上就过来！”
挂完电话，地铁刚好到站，对面相对而行反方向的地铁也在同一时间缓缓进站。高洁一边下车匆忙赶向对面回程的地铁，一边拨通了季彦的电话。
“喂，季总，不好意思，我上午想请个假，我妈妈摔了一跤，正在医院，我得过去一趟。嗯，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季总！”
赶到医院的时候，高洁刚走进门诊大厅，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座椅上，穿着灰色哑光皮面羽绒服的母亲李芬。

羽绒服是元旦期间她带妈妈逛商场的时候买的。这是她第一次给妈妈买衣服，因此妈妈宝贝得很，一直舍不得穿，直到这两天降温了才肯拿出来。
“妈妈，你摔到哪里了？怎么样？要不要紧？”
一路忧心忡忡地赶过来，刚见到妈妈，高洁就立刻在她身边蹲下来，问长问短了起来。
“没事没事，就是扭到脚了，这雪天路太滑了。没事的，囡囡，你别这么紧张。”
李芬一边宽慰自己的女儿，一边将手指指向缴费处正在排队的某个年轻人：“妈妈其实觉得都没必要来医院，那个小伙子呀，非要坚持送妈妈过来。”
扭头顺着妈妈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穿着深色长款大衣的挺拔背影映入高洁的眼帘，莫名让她感觉有些眼熟。
提到小伙子，李芬像是很开心，忍不住就眉开眼笑了起来：“跟你说哈，妈妈之所以把你叫过来，一是因为你爸爸正在监考没时间，最主要的还是……”
说到这里，李芬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她凑近女儿，小声地跟她说道：“妈妈觉得这个小伙子很不错，想让你亲眼看看。”
“妈妈……”
高洁有些无语：“你怎么这样啊？这都什么时候了。”
“囡囡，我跟你说呀，这个小伙子长得那叫一个斯文清秀，可一点都不比你那位帅哥老板差。”
没有理会女儿的无语，李芬依旧笑得开心，不停跟女儿“安利”她眼中的这位“最佳女婿”候选人：“而且他看起来比你老板要成熟稳重得多，妈妈呀，一看就喜欢。”
“这孩子心地可善良了。刚刚妈妈摔倒在路边，别人都不敢扶，就他特地下车来扶。我说你不怕我讹你呀，他就笑笑，说，救人要紧，没想那么多。”

“你看，多好一孩子！总之啊，妈妈觉得这小伙子是真不错，跟你也般配。而且，妈妈还打听到他是单身，住得离咱家也不远，你们以后，可以常走动的。”
“妈，你这才认识人家多久啊，就知道他是好人坏人了？”
妈妈的“安利”，高洁并没有认真去听，内心只觉得无语。平日里妈妈总是教育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女孩子在外面要多留个心眼，怎么这会儿，她倒成了那个最没心眼的人？
“居然连人家是不是单身，住哪里都打听清楚了，我也真是服了你了！”
这中老年阿姨们打探八卦隐私的超强执行力，高洁算是在自己的妈妈身上深刻地领略到了。她真心觉得李芬很有做八卦记者和私家侦探的潜质。
正没好气的时候，高洁发现妈妈突然坐正了身体，对着她身后的方向，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小许呀，阿姨在这里！”
待对面的年轻人走得近了些，李芬又道：“小许呀，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耽误了你一个早上，谢谢了啊！”
“客气了，李阿姨，举手之劳，不麻烦的。”
熟悉的声音闯入耳朵，原本正蹲在地上察看妈妈脚伤的女孩，动作不由一顿。
从挂号缴费的窗口处走来，年轻的男人在距离李芬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顺便伸手递过去几样东西：“这是缴费的单子，您看一下。还有，您的钱包。”
提到钱包的时候，年轻人眼中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闪——李阿姨的钱包里有张照片，一张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照片。
“是你？”
在听到男人第二句话的时候，高洁转过了自己的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
原来妈妈说的好心人竟然是许晨阳。

“是你……”
在看见高洁的时候，许晨阳同样一脸惊诧。原来她就是李阿姨的女儿。
那么，钱包里，那张李阿姨拿出来跟他拼命“安利”的照片，上面那个小女孩，也一定是她。
想到那张照片，许晨阳依然一阵恍惚……
是她吗？
是她吧！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记忆中的小女孩早已长大成人，长成了一副他再也无法认出的清秀模样。可是，照片中那张清秀中带着点可爱婴儿肥的脸，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的人，在兜兜转转之后，居然还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来到了他的身边。
缘分，真是一种奇特而又美妙的东西。
“怎么了，囡囡，你认识这位许先生啊？”看着同时惊诧的两人，李芬也惊讶了。
“嗯，许总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现在就入驻在我们的办公空间。”高洁答道。
“哎呀，那这……这真是……真是……”
这莫大的巧合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惊喜，让李芬有了一种喜从天降的感觉。很是口吃了一阵，她才完整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
李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妈妈，你说什么呢？越说越没边了……”
妈妈的喜悦与叵测居心全都夸张地写在脸上，高洁红着一张脸，感到有些难为情。

许晨阳却出人意料地没有介意。他微眯起自己的双眼，金属框眼镜下方闪烁的神色，复杂而又微妙，令人捉摸不透。
“的确是缘分让我们再次遇见。”
淡淡地笑了。
许晨阳微微俯身，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向来轻佻傲慢的声音，难得地温和：“我想我们的缘分不会止步于此。你觉得呢，高小姐？”
所幸，李芬只是扭伤了脚踝，没有伤到骨头，并无大碍。只需抹点跌打损伤的药，在家静养几天就可以了。
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妈妈，在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高洁发现外面的雪还没有停。拿出手机正准备叫车，许晨阳突然开口了：“我送你们。”
“不用了，许总，我们家离这很近的，我叫个车就可以了。”
并不想过多地麻烦这位许总，高洁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然而许晨阳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花，只沉默了一秒，便直接冒雪跑向了一旁的停车场。
不到两分钟，一辆黑色SUV就开到了高洁和李芬的面前。
“囡囡，你看这车，多宽敞！多气派！多稳重！比那些个小年轻们开的花里胡哨的小跑车靠谱多了，你说是不是？”
这一旦看顺眼了一个人，大概会顺带着连他开的车都觉得无比顺眼。看着停在面前沉稳大气的SUV，李芬觉得自己识人的眼光简直棒极了！
已经对妈妈彻底无语了，高洁没有附和她的话，只是催促道：“行了，妈妈，别唠叨了，上车吧！”
一直将两人送到和风小区6号楼的楼下，许晨阳才停下车。望着眼前这栋不带电梯的老式居民楼，他在下车前不忘细心地问了一句：“阿姨，您家住几楼？”

“我住六楼呢。小许啊，你看这都到阿姨家门口了，要不你也上去坐坐，喝口热茶？”李芬热情地邀请道。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会越看越顺眼。可是令高洁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自家妈妈对许晨阳这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也会越看越顺眼。
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看着妈妈那一脸期待的样子，她忍不住就提醒道：“妈妈，许总很忙的，你看你都麻烦人家一个早上了。”
虽然妈妈的热情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于一位社会精英来说，时间才是最宝贵的，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而不是陪一位退休中老年唠嗑、喝茶。
然而许晨阳却愉快地答应了这种邀请。
“好的呀，李阿姨。”
乖顺地回答了李芬的话，许晨阳解开安全带，走下车，来到后车厢。帮里面的人打开后座的车门后，他突然背对着她们蹲了下来：“阿姨，这里没有电梯，您腿脚不便，我背您上去吧！”
“这……”许晨阳罕见地热情，让李芬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啊，小许。”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人品还真是比她想象中还要好，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高洁更是不好意思。
连忙从车上下来，她没有去搀扶自己的妈妈，反而过来试图将半蹲着的人从地上拉起。
“许总，这万万使不得！您赶紧回去上班吧，我扶妈妈慢慢走上去就行了，您还是快点起来吧！”
“没事。”
许晨阳摇摇头，随即回头绕过面前的女孩，向着身后的李芬大声喊道：“李阿姨，快点上来吧！”
“哎！哎！我这就上来！小许呀，你真是一个好孩子！阿姨太谢谢你了！”李芬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见妈妈正喜笑颜开、合不拢嘴地准备下车，高洁也只得转身将她小心地扶上了许晨阳的背。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许晨阳感觉自己心中的疑团，似乎已然有些豁然开朗。
如若他没有记错，当年那个小女孩，在离开福利院之后，应该是被一个姓许的人家收养了。也正因如此，为了便于日后重逢，他在离开福利院之后也改姓了“许”。
这些年，他一直对身边姓许的同年龄段的女孩十分留意。不曾想，记忆中那个小女孩早就跟随一对教师夫妇，组建了新的家庭，改姓了“高”，并且在他找到她之前，就已经悄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在他还想进一步询问一些细节的时候，刚刚一直在厨房忙着切水果的高洁，已经端着果盘走了过来。
“辛苦你了，高小姐。”
从面前的果盘里拾起一块水果，许晨阳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中止了刚刚的对话，引得李芬又忍不住向他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果然是个很有眼力劲的好小伙儿。
“客气了，许总。”
今天的许晨阳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得有点过分了。
事出有因必有蹊跷，这很难让高洁不怀疑他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在对方盛情邀请之下勉为其难答应一起回公司的女孩，在坐上SUV的副驾驶之后，心里依然在犯嘀咕。
驾驶座上的那个人，侧面像是长了眼睛，不用转头就已看穿她的想法。
“高小姐是不是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我这个‘大尾巴狼’今天突然转性了？好得让人害怕？”
“……”
这毫不掩饰的话，猝不及防从他口中说出，一时让人语结。高洁甚至都忘了否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不……其实我……”
她语无伦次、慌里慌张地想要解释，身旁的男人却只是笑了笑：“其实高小姐大可不必太过紧张。我年幼丧母，对看起来和蔼慈祥的阿姨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李阿姨就让我感觉十分亲切，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十分投机。所以，我并非居心叵测，也没有‘无事献殷勤’，高小姐无需害怕。”
对方坦诚的态度和诚恳的解释让高洁感到十分惭愧，明明人家好心帮了自己的妈妈，又好人做到底地把她送回了家，可是自己却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委实有些狭隘了。
“你是单亲家庭吗？”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留意到他刚刚话里的“年幼丧母”四个字，高洁随口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才惊觉冒昧，她又立刻亡羊补牢地想要挽救：“对不起，我……我这么问，好像有点唐突，不好意思！”
许晨阳没有介怀，也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意味不明地说道：“总之，高小姐要相信，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是缘分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就比如说，久别重逢、不期而遇、相见甚欢、别来无恙……”

40.
当许晨阳将车开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已经正午12点了，正是午饭时间。
抬手看了看表，他转头对副驾上的女孩真诚地发出了一个邀请：“不知高小姐是否介意同许某人一起用餐？”
一路聊过来，高洁对许晨阳这个人也算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这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只是平日里，他不喜，也不屑把自己热情的那一面展露出来。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对许晨阳的戒备心理明显放下了不少。因此，几乎没有犹豫，她就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走，这一次，我请你！”
漫天的雪，在临近中午的时候终是停了。
从15楼的窗口向下看，脚下的大地银装素裹，宛如童话故事里的冰雪世界。
洛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了。
记忆中，上一次下大雪，还是在他出国前的那一年除夕。
那时候，父亲和妹妹，早就按惯例提前回南方外婆家过年了。单单留下他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大房子，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过着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既孤单又清冷的春节。
母亲的娘家，在南方的一座一线城市。除了早些年故去的外公，目前是外婆和舅舅一家与他们往来还算密切。
而他的父亲季峯则是家中的独子，由于双亲故去得早，父系这一脉几乎没有遗留下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近亲。
因此，自打季彦出生以来，几乎每一年的春节，他们一家都是回南方，也就是母亲的娘家过的。
南方的气候更加宜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暖冬，他们通常会在那里过完整个新年，直到元宵节后才返回洛城。
小时候，季彦最期待的就是春节，不仅因为可以去温暖的南方度假，更重要的是可以见到疼爱他的外公外婆。

可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期待了。
父亲不允许他回去。
虽说舅舅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要求过自己的姐夫记得带上自己的外甥，可是每一次父亲都是嘴上答应着，等到了动身的那一天，又像是完完全全忘记了这件事一般绝口不提。
父亲不开口，季彦自然是没有脸主动去提的。结果是每一次都不了了之。
就这么不了了之地，居然也过了十六年……
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那些曾经他以为再也过不去的岁月，最终都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悄然告别了他。
可是，鸿爪尚且留泥，那些刻在心里的痕迹，又如何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抹平呢？
母亲的离去，正是刻在他们心里的一道伤，经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执着而又顽固地不肯愈合。只是时间久了，他们每个人都学会了不动声色。
十六年了。
外婆的身体还好吗？
舅舅、舅妈是不是也老了？
表弟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吧？
新的一年，又要来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季彦就发现道路两旁的灯柱上早已张灯结彩地挂上了大红灯笼，看起来喜庆又热闹。
可是，喜庆与热闹，从来都不属于他。
自12岁的那一年起，他就彻底失去了这种权利。
自那以后，春节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无比漫长而又难捱的噩梦。
他害怕过节，尤其是春节。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慌。
这个喜气洋洋的日子，似乎从来都与他无关，从来就没有给他带来过欢笑与热闹。在所有人都忙着与家人庆祝团圆的时候，他只是独自一人在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形单影只、顾影自怜。
这种落魄又凄凉的戏码，会一直持续到春节后，直到公司开工所有人都正常上班了为止。每一年都在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地上演，让他一次比一次更能深刻地体会什么是“被全世界抛弃”。
这样的感觉，没有体会过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了。
没有体会过的人，还是不要再体会了吧，他祝他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距离今年的春节，也就仅剩一周的时间了。彼时的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助理没来公司，拿一份资料、打印一份文件都要用内线联络前台，这让习惯了高洁在身边的季彦感到十分不方便。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从繁忙的工作里抬起头来，季彦才惊觉一天的时间已然过半。对面墙上的挂钟，分针即将指向半点的位置，他那请了半天假的小助理差不多也该回公司了。而他，也该下楼去吃午饭了。
最近他的胃病正在好转。
这一方面得益于之前的治疗，更多则是因为他近来一日三餐都十分规律。他算得上是一个听话的病人，因此，自打上次胃出血住院以后，除开个别情况，他一般都会按时用餐，尽量照顾好自己的胃。
楼下新开了一家餐厅，听说口味还不错，而且看起来干净又卫生，十分适合他这种胃不好还有点轻微洁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