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痛苦，比针扎更尖锐，比刀刺更直接，几乎让人无力招架，也无处躲闪。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除了生生捱过，别无他法。
忍。
只能忍。
生不如死，大抵不过如此。
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痛痛快快地给他一刀，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脖子伸过去。
好想骂人……
骂人可以发泄情绪吧？
否则，他的父亲为何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骂人是转嫁自身痛苦最直接的方式。
从前他不理解，现在他相信了。
毕竟，忍受痛苦和选择骂人比起来，后者显然要容易得多。
恼怒地扔了一个靠在手边的抱枕，如果不是因为理智尚存，季彦也一定会骂人，像个真正的纨绔那样不管不顾。
可惜，他的理智还在。
理智禁止他做出出格的举动，同时又残忍地逼迫他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理智，真是一个只会落井下石的坏玩意儿！
又扔出去一个靠枕。
他发泄痛苦的方式可谓别扭至极，不过是将手边能扔又摔不烂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扔了出去，甚至十分克制地没有去动茶几上的水杯。
喉间，隐约又出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上涌、翻腾……

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
季峯向来喜爱规整，这种不爱护公共环境、没有公德心的行为，让他没来由感到一阵窝火：混账东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拾起一个散落脚边的抱枕，季峯不禁在心里暗自骂了起来。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混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每一次看到，他仍然忍不住要骂上对方两句方才觉得解气。
伸手又捡起一个靠枕，顺便将垃圾桶扶起来，季峯放弃了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的打算，转身直接去了洗手间。
刚推开门，他就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气血上涌，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地上有个人……
一个仰面躺着的人，他紧闭双眼、不省人事——是自己的儿子季彦。
很是怔愣了一会，季峯才平复下来，堪堪压下了脑中上涌的眩晕。反应过来以后，他慌忙上前，在儿子身边小心地蹲了下来。
“彦彦？彦彦？”他惊呼出声，下意识就喊了儿子的乳名，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这样称呼对方。
心都开始扑通扑通了，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然而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这小子看来真是醉得不轻，居然在这里睡着了。
果真是个混账东西！
连声喊了几遍，地上的人均是毫无反应，睡得死死的。
旁边的水池里倒是一直“哗哗”不停地流着水，听来让人感到烦躁。

站起来，季峯伸手关闭了水龙头的阀门，这才又低头看向地上。
灯光有些昏暗，他端详了好半天，才勉强看清了儿子的脸：果真是睡着了，眼睛闭得那么紧。
忍不住伸脚踢了踢儿子的腿。
“季彦？”他唤了一声。
没反应。
忍不住又抬脚踢了对方一下。
仍然没反应。
怎么会睡得这么沉？
“季彦？季彦？”踢了几下之后，季峯再度沉声喊了起来。
然而地上的人跟死了一样，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一点反应也没有。
跟死了一样……死……死了？
季峯突然顿住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他的大脑骤然一片空白，没来由一阵心惊。
如果儿子死了……
他简直无法想象。
毕竟是亲生的儿子，再怎么不喜欢，懒得理他和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是两码事。
难言的恐惧占满心头，季峯咽下一口唾沫，极力忍住了一阵胆战心惊的悸动，这才伸手打开了洗手间全部的灯。
明亮白炽灯光线的照射下，他的儿子脸色苍白得可怕。
皱紧眉头，季彦的脸上几乎全是痛苦之色，平日里俊朗的面庞此刻看起来竟然颇为狰狞。
那双瘦削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此时正毫无意识地摊在他的身体两侧，无规则地摆放在冰凉的地板上，以致于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扯线木偶，丝毫不见活人的气息。

不敢再看下去了，也不敢再多想，季峯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将自己的食指伸了过去，试探起了儿子鼻间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
过了好久，紧蹙的眉头才渐渐开始舒展。
还好……
还有气，还在呼吸，还是活的。
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拿回手，季峯若有所思，又将地上的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起来。
怎么会醉成了这样？
也没喝多少酒吧？况且都是红酒，哪有什么酒精度？
酒量何时变得这么差了？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日后比今天这种场合正式的应酬还多着呢，这点能力怎么行？
可是看儿子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挺难受，也不像是睡得正酣。
难不成是晕倒了？
季峯猜测着。
很快他又打消了这种疑虑——他儿子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痼疾？
听这小子提过最多的也不过就是有些胃炎之类，这年头，年轻人作息都不规律，饮食也不注意，谁还没个胃病？
左右也不是什么能痛死人的大毛病，也就他儿子天天把胃病挂在嘴边，随便遇到点什么事儿都拿出来顶包说事。
说到底，就是个软弱无用的东西，温室里经不起摧残的美丽花朵！
想到此处，季峯心里那刚刚涌上来的一丝担忧与不安立即荡然无存。

伸出一只手，他拍了拍儿子的脸，这一次毫不客气地直接在对方耳边大声呼唤了起来：“喂，醒醒！”
似乎被这一声惊雷一般的“喂”给生生吓醒了，地上的人没有任何预料地睁开眼，倒是把季峯也吓得缩回了手。
视野打开的一瞬间，季彦首先看到的是洗手间低矮的浅色天花板。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刚刚应该正在洗手间里呕吐，在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却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随后的事情他就怎么也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有没有人来过，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眼神尚带迷离，突然被叫醒的人还处在懵圈的状态，直到看见父亲那张脸，季彦茫然无措的眼神才迅速转换为一脸张皇失措的惊恐。
没错，是惊恐。
父亲向来厌恶他示弱。
在对方看来，年轻人天生就应该朝气蓬勃、精力充沛，而不是像他这样三天两头就生病。
他不是没有晕倒过，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在醒来之前被父亲发现。
酒，也醒了大半。
“爸……”下意识叫了一声爸，季彦的声音不可避免地透着一股怯懦，仿佛晕倒都是他的错。
父亲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实在很难判断父亲此时的心情，也很难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触碰到父亲敏感脆弱的神经。
想到父亲刚刚似乎颤抖了一下才缩回去的手，他很快又低声说了一句“抱歉”，随后才哑着嗓音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吓着您了？”
语气里全是抱歉，季峯却置若罔闻。
见儿子确实没事，他也算是放下心来。

懒得再理对方，他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直接站了起来，恢复了以往冷漠疏离的模样，语带不满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睡在了这里？一点点酒就醉成这样，还有形象吗？”
怎么睡在了这里……
他的父亲居然以为他只是喝多了酒睡在了这里，可笑不可笑？
可笑吧？
可笑又怎样，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当一个人对你漠不关心、毫不在意的时候，你所有的痛苦，哪怕全都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他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的事，还少吗？
他的父亲又不是不知道他有胃病，又不是不知道他喝了酒，又不是不知道他曾经也这样晕倒过……
可是对方在意吗？
根本就不在意。
胃里的难受还在继续，没有因为可怜的病人晕倒过一次就有所消停，在这种情况下，季彦实在是不想，也没有精力分心去应付自己的父亲。
因此，面对诘问，他亦选择面无表情地略过，并不回答，只是双手撑地，略显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随后，便很快转移话题。
“您要用洗手间吗？”他问父亲，问完也不等人回答，自说自话地紧随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就出去。”
言毕，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卫生间。

48.
一夜无眠。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胃里那叫嚣了一夜的疼痛才渐渐平息，煎熬了一夜的人，这才得以倦极而眠。
季彦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给叫醒的。
电话接起，表弟宋太清的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地响起：“哥，新年好！你怎么还没起啊？大年初一不可以睡懒觉哦！马上吃午饭啦，我们都在等你呢！”
午饭？G市的午饭这么早吗？
“现在几点？”
房间里拉上了一层厚厚的窗帘，季彦并不能看出外面的天色，下意识就问了一句。
表弟的回答直接让他从昏沉迷糊中清醒了过来。
“十一点。”宋太清说道。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随即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抱歉……”季彦看似平静的话语里已经不自觉带上了掩饰不住的歉意，“我马上就过来。”
“好的，哥，我们等你哦！”
挂完电话，黑暗的房间重归寂静。揉了揉依然发疼的眉心，睡过头的人仍然有些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手机上的时间。
没错，确实是11点。
居然睡了这么久吗？
看来父亲离开的时候没有顺带着叫上他。
也对，他烦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主动过来叫醒他？

想到父亲昨晚看他晕倒在地时那漠然的表情，季彦几乎可以想见等会迟到时父亲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果不其然，当他慌里慌张、匆匆忙忙赶到舅舅家的时候，旁人都没说话，只有父亲铁青了脸，未等他开口道歉，就直接不留情面地当众呵斥：“你怎么不干脆睡到明天才起来？”
又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臭骂。他的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更不会问他为什么。
不气，真的不气。
没必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也没必要在这里和父亲当面争执。反正他一直都是这么不可理喻，说什么都没用。
静默片刻，忍下即将上涌的火气，迟来的人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就闷不吭声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的沉默似乎以一种无声而嘲讽的方式激怒了对面的人，直接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发作理由。
“向大家道歉！”季峯命令。
气氛冷了下来。
见局面有点僵持，旁人已经开始劝阻。
“都是一家人，道什么歉啊？非得这么见外吗？”宋知著忍不住埋怨姐夫，随即对外甥说道：“阿彦，你尽管坐下，好好吃饭。这里是舅舅家，也是你自己家，舅舅不需要你的道歉。”
“是啊是啊，彦彦，我们不用你道歉。”贺衍也帮腔：“姐夫你也是，跟孩子计较什么呀？彦彦平时工作忙，这好不容易有了假期，睡过头了也正常。年轻人嘛，都这样。”
舅舅、舅妈都出来打圆场，就连表弟宋太清都忍不住要开口帮忙了，可是他执着的父亲却依然不依不饶。
“道歉！”

在众人的劝阻声里，父亲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容置喙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道歉。
呵呵。
他可悲的人生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为这两个字而努力。
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忏悔，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向父亲、妹妹，乃至所有人赎罪、道歉。
他确实应该道歉的。
做错的人是他，而且又是他，一直都是他。
道歉说明还有挽救的机会，即便感到屈辱，他这个罪人也应该珍惜。毕竟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机会，不是吗？
站起来，向着众人深深地地鞠上一躬，想通后的人，不再拖泥带水，毫不迟疑地对着众人开口致歉：“对不起，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非常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
本就冷场的氛围，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变得更冷了。大家都是面面相觑，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尴尬。
半晌，还是宋知著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外甥的肩膀：“好了，阿彦，坐下吧，吃饭。”
一场新年的团圆饭就在这种略显僵硬的氛围里开始了。
要说有多生气，似乎也没有，可是委屈，还是有一点的。
他难受，他晕倒，他的父亲浑然未觉，半句关怀的话都没有。他不小心睡过头，他的父亲就开始借题发挥、不依不饶，半分情面和余地都不给他留。
这样处处针对他，真的有必要吗？
想到昨晚因为晕倒在洗手间而被父亲责骂没有形象，季彦的嘴角不由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的父亲，大约真的永远不会再关心他了。

不自觉地笑了，季彦退出朋友圈，在消息页面找到了公司群，二话没说，直接就是十多个足额红包发了上去。
这下多少可以抢到一点了吧？抢不到的话，他就继续发，发到她抢到为止。
虽然他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财神，可是发红包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小case。毕竟，他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所谓“穷到只剩下钱了”，大约就是他这样。
群里最初寂静无声，几秒钟后，大家纷纷开始“诈尸”。
“哇塞！老板是不是疯了？红包雨啊这是。”
“让我来猜一猜发生了什么……
“掐指一算，BOSS一定是打牌赢钱了。”
“还请什么财神啊，老大不就是我们的财神！”
……
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热闹了起来，而他这个幕后大BOSS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边输液，一边嘴角含笑地往下翻着手机，在一众领取红包的名单里找寻那个熟悉的猫头像。
虽然手速不够快，但是那丫头的手气似乎还不错，抢到的几个红包份额都不小。愿望算是初步实现了，她应该可以开心一下了。
开心就好。
不论那个开心的人是不是他。
如果不能让自己开心，那么，就尽全力让别人开心吧，好歹也是做了一件与开心有关的事情。
因为初七是“开工日”，因此，初六的一大早，季彦等一行人就决定打道回府了。本次跟着他们一同回去的还有宋家的“小祖宗”宋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