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季彦感到迷茫。
要去医院吗？
不要！
他才不要这么惨，被赶出家门之后再接着住进医院。
不要去医院，他不去医院，那样的凄惨只会击垮他这最后一点坚强。他还得靠着坚强撑下去呢，他还不能软弱，他也不允许自己软弱。
去买药吧，吃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他还这么年轻，身体还好着呢，只要吃了药就不会这么痛了。
去买药吧，对，去买药。
胃还疼着怎么办？
忍忍吧！
再撑一会儿，撑到买药的地方。
可不能再像上一次那样在车里过上一夜了，会死人的。
坐正身体，握好方向盘，季彦尝试着伸出一只手来挂挡。然而伸手捣鼓了半天，他也没能成功地发动起汽车。
有些沮丧，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无力了，他居然连车都开不动了。
怎么办？
好想哭。
真的好想哭……
成熟的标志大约不是学会了表达，而是学会了咽下。
很多时候明明委屈得想哭，泪到眼前，却又忍了回去。最终，他也只是无奈的笑了。
小时候，笑是一种心情；
长大后，笑是一种表情。
小时候可真傻啊，居然会盼着长大。
宋知微，看见了吗？你的儿子现在这么惨。

跟你的老公说一声好不好，让他不要赶我走。
宋知微，你可真坏！
那么早早就去了，留下你儿子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他就快要崩溃了，你知道吗？
宋知微，都怪你！
为什么当时你要推开他？
如果你没有推开他，现在被怀念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宋知微啊宋知微，你到底看没看见他，想不想他？
他很想你，你听见了吗？
瓢泼大雨里，根据导航的指引，几近晕厥的人在连续去了几个地点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
疼痛难耐，也顾不得什么违规不违规了，季彦直接在路边熄了火，停稳后就迅速打开车门冒雨冲进了药店。
“您好，麻烦给我一盒止痛药，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止疼。再来一盒止血片。好的，谢谢你。”
就着车里的矿泉水服下药，缓了好久之后，一直纠缠他的胃痛总算是暂时消停了下来。
雨还在下，这漫长的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大半夜的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不觉他又将车开到了和风小区。
在小区附近找了一家星级酒店开了一个钟点房，季彦决定趁着胃不疼的时候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夜，他失去了太多。
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有什么事都尽量等到明天再说吧！
也许明天，雨就停了，风就歇了，噩梦就惊醒了呢？
还算安稳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他退了房。

他素来睡眠不好，一直都是老年人的作息，醒得很早，并且很难再接着往下睡。
外面的雨果然已经停了。
雨过天晴，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早上起床在看到从窗帘的缝隙里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时，季彦不由自主地笑了。
回想起昨夜，他只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好在，梦有醒的时候，而今天依旧是崭新的一天。
经过昨夜的一场风雨，气温似乎转凉了不少。打开酒店的窗户准备呼吸一口室外的新鲜空气，倒灌的凉风还是禁不住让人打了一个寒颤。
瑟缩了一下，在出门之前，季彦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套在了身上。对着镜子捯饬半天，确定自己的样子还算帅气之后，他才拉着提杆箱回到了地下停车库。
在车里先是坐了一阵，到了预估好的时间，他发动了汽车。
将车停在之前去过的那家老字号早餐铺的门口，他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总算是买好了一份早餐——煎饼、豆浆、馄饨、小笼包，还有茶叶蛋，全部都是高洁爱吃的。
买完早餐驱车来到和风小区，八点一刻，时间差不多卡得刚刚好。
车子停稳后，季彦坐在驾驶座静静地等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六号楼一单元的门口。
昨晚的那个吻，他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昨天是他截至目前的人生里最狼狈也最落魄的一天，但是高洁给的那个吻，还是带给了他一些难言的美好。
那是他大起大落的梦境里唯一的惊喜。
所以，今天他等在了她家楼下，也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很快，他就悲哀地发现，在他送出自己精心准备的“惊喜”之前，有人已经先行一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吓”。

许晨阳，高洁一直在找的“言哥哥”，那个听说小时候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的人，已经晚来一步却后来居上地接到了刚刚下楼的女孩。
他们肩并肩有说有笑地一起来到了黑色的路虎车前，接下来又一左一右地上了驾驶座和副驾驶，最后以一种无声而又嘲讽的姿态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成长和死心，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成长是不会的事情现在学会了，死心则是原来相信的事情现在再也不相信了。
哀莫大于心死！
这一刻，季彦算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死。
身体僵住了，喉咙也像是被人扼住了，他感觉到了窒息。
中控台上方，刚刚买来的早餐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热热闹闹地氤氲在他的眼前，模糊了挡风玻璃，也模糊他的视线。
无声的冷笑在唇边勾起，颓然闭上眼，季彦生生忍回了自己眼中即将倾泻而出的汹涌。
可笑不可笑？
那个昨晚还在他的车里深情地拥吻着他的人，转眼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可怜不可怜？
一次又一次地被人耍，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相信；
可悲不可悲？
那个唯一能够给他救赎的人也背叛了他；
可叹不可叹？
亲情、爱情，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80.
整个十一月，季彦都没有再回洛城。
除去睡觉和休息，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工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理想和初心，也许只是为了麻痹他自己。
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坚强，要努力，努力去抓住那些所剩无几的拥有。
不能再失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失去了。否则，人生于他，不过一场噩梦。
今天是周末，原本正准备趁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闲去医院给自己一直没怎么吃过饭的身体输点营养液，一大早，就在季彦站在洗脸台前正准备洗漱的时候，父亲季峯突然给他打来了电话。
看到父亲的来电，季彦难免感到惊讶。
自从一个月前连夜将他赶出家门后，父亲他老人家就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了。此时突然打给他，他虽觉惊喜，却也有些害怕。
也许这不见得是件好事，父亲向来只会在想要对他兴师问罪的时候才主动联系他，这一次肯定也不例外。
所以，他到底又是哪里犯错了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电话一直在响，尽管心里面很忐忑，季彦还是若无其事地接起了电话。
“喂，爸……”

像往常一样神色如常地打了一声招呼，这一次，父亲难得地没有立即否认。
心里头的不安暂时减缓，季彦张口正准备接着寒暄第二句的时候，那头却突然用一句问话直接中止了他的继续。
“你在干什么？”父亲问他，语气尚算平静，听不出来好坏。
他下意识如实给出了回答：“我刚起，在洗漱。”
已经连续加了一个月的班，直到今天，季彦才算正式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病假。
等会儿洗漱完毕后他就得去医院报到。
可惜他的运气向来总是差到离谱，果不其然，他一年到头难得赖了这么一次床，结果就被自己的父亲在电话里直接抓了一个正着。
“你刚起？”
电话那头听起来像是“嗤”了一声，很快便嘲讽了起来：“季彦啊季彦，你还真能坐得住！集团的股价因为你都已经开始下跌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在家里呼呼大睡，真行啊你！”
冷冷的话语讽刺意味十足，张口就来的嘲讽听起来难免让人觉得刺耳。
心知父亲不会无端发火，季彦还是暂时忍下了心中的不快，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爸，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季峯又“嗤”了一声，告诉儿子：“你自己去看新闻，看完告诉我你的解决方案。集团的利益如果因为你而无端受损，你必须给出交代！”
言毕，季峯挂断了电话。
愣了几秒钟，季彦才开始琢磨起了父亲的话：新闻？什么新闻？难道他又传出了什么绯闻？
不可能啊！

他最近一直深居简出，一心扑在工作上，跟少林寺里出家的和尚没什么两样，基本不近女色，怎么可能会无端生有地惹下风流债呢？
可是听父亲的语气，事情闹得好像还挺严重，只怕不是小题大做。
想了想，他放下了手中刚挤上牙膏还没来得用的牙刷，将没什么力气的身体向后靠上了墙壁，顺手打开了手机里的新闻客户端。
父亲让他看的新闻比他想象中好找，头条就是。
他刚打开APP就看到了那条醒目又吸睛的标题——网曝联合办公嗨Work甲醛超标 创始人季彦曾称“将产品质量放首位”。
新闻是一个小时前刚刚发布的，评论人数却已过万，是名副其实的热帖。
由于他这个BOSS作为公众人物拥有极高的社会关注度，加之嗨Work在业内一直居高不下的人气，以及季风集团深耕行业十几年所积攒的品牌影响力，该新闻自曝光时起就获得了广泛的关注，短短一小时已经迅速发酵成了热点事件。
事发突然，时间又卡在周末，公关未及反应，官方没有在第一时间进行辟谣和发布声明，从评论上来看，如今，舆论已经一边倒地站在了企业的对立面。
也难怪集团的股价会受影响。
点开新闻，粗略了解了一下事情的始末之后，季彦打开了手机上的通讯录，准备给新签约的乙方公司声浪传媒的负责人林声打个电话。
林声是个正经科班出身并在传媒界摸爬滚打了近八年的资深媒体人，深谙公关传播之道。最重要的是她三观正，路子不“野”，不似许晨阳那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仅这一点，就让季彦感觉十分对味。

由于今天是周末，运营部门暂时还没有来得及将舆情上报。也不知道是哪位好事者居然先行一步将消息传给了媒体，这才引发了此次嗨Work的甲醛超标事件。
在联合办公租赁领域，办公室里甲醛超标可以算得上是一起恶性事件，处理不好就会直接引发客户的信任危机。
到时候退租赔偿都是小事，搞不好公司乃至集团的所有项目和业务都会因此而受到牵连，也难怪父亲早上在电话里会发那么大的火。
产品质量一直是季彦非常重视也多次强调的一个点。因此，在装修材料的选择方面，以控制成本为前提，保险起见，他都是尽可能地选择那些价格更高、质量更好的材料，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问题。
事出蹊跷，在查明真相之前，季彦暂时并未追究运营部门舆情上报不及时的责任，只是叮嘱大家在事态明朗之前，不要轻信任何谣言，更不要传播，以免被肇事者利用。
挑选出几个能力不错的员工成立了专项调查小组，之后，季彦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电脑前，他开始皱起眉费劲儿地思索起了下一步的方案。
刚坐下来没多久，清脆的敲门声就突兀打断了他的思路。
“进来。”略显不悦地吐出两个字之后，他伸手按下位于办公桌下方的门禁开关，顺便抬了抬眼。
“叮”，磨砂的玻璃门应声而开，一头及腰长发的女孩款款走了进来，带来一阵熟悉的恬淡香气。
没错，是高洁。
原本无波无绪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扫了一眼进来的人，季彦脸上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一起去吃饭吧！”
进门之后，女孩很自然地招呼了他一声，像往常一样，绕过了办公桌，在他身旁站住了。

然而，这个无比正常又无比流畅的动作却明显让季彦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男人顿住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似无意地掰开了她的手。
“你想说什么？”他问，人已经站了起来，与她保持了一个十分礼貌的距离。
她上前一步试图去挽他的胳膊：“出去说，他还在楼下等我们。”
“就在这里说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高洁的手，季彦将身体靠上办公桌，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颓然：“我还要忙，而且……我也没什么力气。”
他确实没什么力气，看起来就很颓丧。
这几个月以来，他的食欲一直都不是很好，就算强迫自己吃了东西，也是吃不到两口就饱。
仅仅这一个月他就瘦了十斤。
他本来就身型偏瘦，暴瘦之后，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也更加萎靡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了解过的人，肯定知道他生了病；不了解的人，搞不好会以为他吸了毒。
高洁自然是知道他不可能吸毒，只不过她暂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询问他的身体。
他的情绪向来容易被人忽略。
不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颓然，然而女孩只是没心没肺地跟他说道：“没有力气才更要吃饭呀！你这样总是不吃饭，能有力气才怪！”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是吃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因此，很快她就再度催促了起来：“走吧走吧，我们不磨叽了，好不好？”

她说完又要去挽季彦的手，季彦同样不着痕迹地避开，并且问道：“‘他’是谁？”
他自然是知道“他”是谁的，只不过他故意这么问。
他就想看看在她眼里，“他”到底意味着什么，而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他呀？”
一提到“他”，高洁似乎掩饰不住自己满脸的高兴，已经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却又颇为神秘地跟他卖起了关子：“你知不知道我找到了谁？”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那样的欣喜，虽在他意料之中，却也不可避免地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冷笑了一声之后，他只是语带淡漠地告诉她：“我没有兴趣知道。”
“你猜一猜嘛！”女孩不依不饶地继续卖着关子：“我之前告诉过你的。”
他则冷冷回答：“我不想猜，可以吗？”
“你也太无趣了吧？一点娱乐精神都没有！”她跟他抱怨。
他的语气也终于开始有了一丝不耐：“我本就是无趣之人，你才知道吗？”
平静的话语透着悲凉。
仿佛根本没有看出来他情绪上的低落，亦或是看出来了却选择视而不见，总之，女孩没有去管他脸上那已然越来越难看的神色，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言哥哥。你知道吗，我找到了我的言哥哥！”
“是吗？恭喜你。”他回答，别扭的语气，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酸。
可是除了违心地道一声“恭喜”，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显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可是高洁依然在无情地试探他的底线：“猜猜他是谁？猜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很好猜的，因为你也认识他。”
她好言好语地哄着他。
他却是一副相当不耐烦的语气：“我说过了我不想猜。”
她的火气也陡然窜了上来。
已经一个月没见了，她没想到刚见上面他居然就给她摆臭脸，这简直莫名其妙！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吃了火药一样，有病吧你！”她忍不住冲他吼了起来。
他则继续使用那种半死不活的语气回答她：“是的，我有病，我吃了火药。所以……别再说了，好吗？”
气氛瞬间沉默，两个人都被各自的话语气得不轻。
半晌，高洁才缓和了语气：“你真的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嗯，我不想知道。”季彦回答，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拒绝的态度却是无比地坚决。
高洁感到不解：“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人，你难道不应该替我感到高兴吗？”
季彦则再度冷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大度到会高兴自己喜欢的人给自己找了一个情敌。”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才跟你说这些的。”她又忍不住冲他吼了起来。
他继续漠然冷笑：“是吗，只是拿我当朋友对吗？所以，你终于做好决定了？”
一句话令她语结。
她好像说错话了，她不敢再说话了。
是的，她说错话了。

她其实并非那个意思，她今天约他一起吃饭不过就是为了告诉他，她找到了自己的言哥哥。
同时她也想告诉自己的言哥哥，她有了喜欢的人。
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沉浸在找到故人的喜悦里，确实没有分出多余的心神给他。她跟言哥哥有着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她确实忽略了他。
吻完他就不想理他了，听起来就很狼心狗肺！
所以她后悔了，在今早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
他瘦了那么多，一定是生病了，可是她却不知道，并且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刚刚甚至还冲他吼了起来，还骂他有病，现在又说拿他当朋友。
他肯定要气死了！
为什么她总是说错话呢？
而他显然又一次误会了她。
“真心拿我朋友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现在才说？”季彦问她，嘴角依然噙着那丝冷笑，接下来的话让她感到前所未有地难过：“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玩弄别人的感情是一件可恶的事情。当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相信，我也并不值得同情。被人耍一次是天真，被人接二连三地耍，就真的是愚蠢了。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蠢，我活该，我自作自受！”
悲凉的话语有嘲讽，有冷漠，有无奈，也有心酸。
高洁突然哽咽了，上前一步，紧紧地拥住季彦：“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没有想要玩弄你的感情，我爱你，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你为什么要怀疑我呢？”
难免感到委屈，她将头搁在季彦胸口的位置，清楚地听见了他起伏的心跳，那样激烈又那么挣扎。
很快，季彦有了属于自己的判断。
抬起手，他的动作依旧温和，态度却异常坚决，很明显是一个推开的手势：“你知道吗，我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而是因为……”
“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