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的嫌弃季彦似乎浑然未觉，顺手从茶几下方拿出一瓶刚买的椰奶放上来，他还不忘冲表弟眨眨眼：“小时候的味道哦！”
这是他们小时候都爱喝的一种椰奶，刚刚在超市看到时他就顺手买了回来，果然让对面的少年喜笑颜开：“喔，是这个牌子的椰奶啊？”
看到那眼熟的花花绿绿的外包装，宋太清立刻眼前一亮。
“这个我爱喝，从小喝到大呢！”他兴奋地说道，顺便抒发起了自己的恋旧情怀。
他对面的哥哥闻言，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从小喝到大？”季彦面露诧异，联想到该品牌宣传片里暗示丰胸，打擦边球的同款广告词，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开始变得猥琐。
宋太清显然没有get到他的梗，依旧神色如常：“对啊，我从小喝到大，你难道不是？”
少年一脸的单纯，语气相当认真。
季彦也不好意思继续猥琐，只好忍住笑，回答：“哦，我也……我也从小喝到大。”
在客厅坐了一阵，又闲聊了几句，四点多钟，哥俩一起去厨房忙活起了晚饭。
都是现学现卖的主，互相对彼此的刀功和厨艺都有点不放心，很快就相互质疑并且互相嫌弃了起来。
“哥，你行不行啊？”眼见哥哥正在用手机百度菜谱，心知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从来没有下过厨，宋太清不免开始对接下来的晚饭表示担忧。
对面的少爷却是相当自信：“行，当然行！男人怎么可以说自己不行？”

一顿不算丰盛的晚餐，就这样在彼此的嫌弃和不算太过默契的配合之下完成了：四菜一汤，卖相虽不咋地，胜在不咸不淡，没有盐多盐少难以入口的尴尬。
最重要的是，熟了，这就够了。
宋太清悬而已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本以为今晚迎接自己的会是一顿黑暗料理，没想到哥哥第一回下厨就能把菜做熟，他简直感动到热泪盈眶。
“哥，听我爸说你以前钢琴弹得可好了，是真的吗？”正吃着饭，眼见客厅的一角靠近阳台的位置有一块布罩遮起来的物件，依稀是一架三角钢琴的形状，宋太清不由好奇了起来。
季彦闻言十分明显地怔了一下，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才神色如常地回答：“嗯，还行。”
“那你可以弹首曲子给我听吗？”宋太清说道。
他提了一个自认不算过分的要求，他的哥哥却面露迟疑。
脸上的表情带着挣扎，迟疑了一下之后，季彦还是面带微笑地答应了弟弟的请求。
“好啊，你想听什么曲目？”他问表弟，语气如常温和，任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惶恐。
他不会告诉表弟，自从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轻易触碰钢琴。
也不会告诉对方，他好不容易克服的心理障碍在第四次表白被拒后又重新被唤醒——那种窒息的感觉甚至比从前还要来得更加凶猛。
他早就后悔买来了这架钢琴：偌大的房子里，钢琴就像一个巨大的潘多拉魔盒，静静地伫立在角落，无声无息地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魔盒里面自然是住着魔鬼，只要他轻轻按下一个音符，就会唤醒潜藏在琴键里的怪物。

接着，怪物便会跳出来，囚禁他、撕碎他，疯狂地折磨他……
他受够了这样的折磨。
因此，从住进来的时候起，他就决定把这个令人恐惧的玩意儿给扔了。只是这阵子他实在太忙，没有精力去想这一茬。
没关系，就再弹一曲，满足弟弟的心愿。
再弹这最后一曲，就当做和过去诀别，也和弟弟诀别——也许，过完今晚，他们之间不会再有明天。
弹完这一曲吧！
弹完他就把钢琴卖了，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痛和回忆彻底尘封。
“你会什么曲目？”宋太清问他。
从苦痛的回忆中分离出来，季彦迅速恢复成了平日里温和淡定的模样，甚至在提到自己曾经擅长的领域时，他还笑了，小小地卖弄了一下：“我呀，会的还蛮多的，你知道的应该都会。”
温和的脸上显出的神色是季彦平日里鲜少会表现出来的自负。他从小学琴，自认在这方面还算拥有天赋，纵然多年未弹，指法不一定熟练，可是那些练习了千万遍的旋律他不会忘。因此，他完全有理由这样自负。
眼瞧哥哥一脸自信，宋太清也兴致盎然：“嗯，我想想……就弹蓝色多瑙河吧，我想听这个。”
他报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世界名曲，怕哥哥不知道，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就是猫和老鼠里汤姆弹过的那曲。”
他爱看《猫和老鼠》，他的哥哥小时候也爱看。这是他刚来洛城那会儿，和哥哥一起上下班偶然一次的闲聊中发现的。
他记得他们当时还一起“回忆杀”了一波里面的剧情，并且热烈地讨论了一番为什么汤姆永远抓不住杰瑞：他觉得是因为汤姆太笨了，杰瑞太聪明；他的哥哥却说汤姆并非真的抓不住杰瑞，只是因为太善良，不忍心，才一次又一次地放水。
为此，他还嘲笑哥哥太傻太天真，过分解读剧情。

“蓝色多瑙河是吧？”
接到弟弟的指示，季彦重复了一遍曲名，再次确认了一下。接着，微笑地打了一个响指：“OK，get！”
十分爽快地应承下来，季彦起身准备离席，宋太清叫住了他：“我说你先吃饭呀，吃完再弹。我看你到现在都没怎么动筷。”
他确实到现在都没怎么动筷，他昨天才胃出血，上午还在医院挂了点滴，目前是什么都不能吃。
“我暂时还不能进食。”无奈地笑了笑，季彦转身步入客厅，掀开琴盖上深色的布罩，在黑白相间的琴格前安静地坐了下来。
将琴谱翻到《蓝色多瑙河》那一页，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压制住了心底那些即将上涌的窒息。
在记忆深处的沟壑里拼命搜索，慢慢找回潜藏于心底的久违的感觉，优雅的人默默抬手，修长的手指如同施了魔法，优美的旋律很快从指间流淌，倾泻而出。
一曲终了，他回到餐厅，宋太清似乎意犹未尽。
“哇哦，哥，我跟你说，你弹钢琴的样子简直不要太迷人！我要是个女的，倒贴都要嫁给你！”
少年习惯性地跟他吹起了彩虹屁，他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吭声。
半晌，见表弟吃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开口略显艰难地对弟弟说道：“你……吃完了吗？吃完的话，我们去客厅。”
抬起头，季彦盯住宋太清的脸，眸中神色异常复杂。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当面谈一谈。”低沉的嗓音依旧那样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然而，听到这句话之后，少年的脸色却骤然变了：“你……你想说什么？”
一听哥哥说要当面谈，宋太清终于开始慌了：那刚刚还笑嘻嘻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张皇与失措。
“过来吧！”
没有理会弟弟脸上一秒突变的神色，季彦只是自顾自地走向客厅。
“坐。”在客厅居中的沙发坐下来，他抬手指着自己面前的位置，示意表弟也坐上去。
自始至终，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得体的微笑。
宋太清却是一脸忐忑：“你想说什么，哥？”
声音已然开始发颤，少年脸上的惊惶十分明显。
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感到不忍的同时，面上，季彦依旧保持了自己的理性。
“这份合同是怎么回事？”
将茶几下方的文件袋拿上来，抽出里面的资料摆在桌上，季彦俊朗瘦削的脸上始终平静无波。
“我……我……”他的冷静让少年感到惶恐，眼中全是慌乱，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
“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份合同？为什么要换掉我们的供应商？又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看着表弟的眼睛，季彦平静的话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真相如何，我都可以保证的是，会尽量站在你的立场去理解你、宽容你，试着谅解你。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对公司、对我个人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而你，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
他试图引导面前的少年，目光紧紧锁定住了对方：“我们是兄弟，你可以跟我实话实说的，对吗？”
宋太清却下意识闪避。
移开眼，少年并不太敢看自己的哥哥，半晌，才吞吞吐吐、语带迟疑地说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在说什么？”

85.
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
在表弟略显拙劣的假装里，季彦忽而笑了：呵呵，到现在还在想着怎样欺骗他呢。
他这个看起来单纯又无害的弟弟呀，作起恶来，比那些真正的坏人还要让他感觉扎心：背叛他还不够，还要在这份背叛里加上一份欺骗！
他竭尽全力、委曲求全拼命想守护的亲情，竟是这般模样。这本该温馨温暖的感情啊，除了他自己，到底有谁在乎？
痛。
心痛。
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和欺骗的心痛，而表弟正是那个持刀的刽子手。
心被狠狠地凌迟着，一下又一下，季彦痛苦的表情却是那么地麻木。默默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他感觉自己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愈发显得荒诞而又可笑。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是吗？”
深深地望了对方一眼，停顿了半分钟，苦痛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
眸中神色未变，季彦努力克制着自己情绪，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对表弟说道：“软装更新的工作一直由你在负责，这些都是项目上最新签署的软装合同，应该都是经过你的，对吗？”
将几份合同从一堆文件里挑出来，一一摆在表弟面前，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有……有问题吗？”
少年语带吞吐，明显慌张过头，却依然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并不愿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皱了皱眉，季彦再度停顿了一秒，竭力忍耐住了自己脸上愈显难看的神色：“有，当然有。”
他顺手拿起一份合同翻到落款页。
“这份合同所显示的乙方公司并非我公司一直合作的供应商，他们所供应的材料也完全达不到我公司的招标要求。这些，你作为主设计师和合同签署人，难道没有发现吗？”
上午还在医院的时候，季彦收到了高洁发来的邮件。邮件表明，新签约的软装公司并不正规：既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也找不到真实的法定代表人，完全就是一个皮包公司。
只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财务那边暂时并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打账汇款记录，也就是说对方卖了货却没有收钱。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为了骗钱，这显然说不过去。
而如果对方不是为了骗钱，那么……
细思极恐。
对方的胃口可能比他想象中还大，一定是有着比金钱更大的利益在诱惑着他们铤而走险。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在他质疑的眼神里，宋太清嗫嚅，顺便将事情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跟我……跟我没有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的对视。
“跟你没有关系吗？”对视之后，季彦决心不再遮掩：“两个月以前，难道不是你假称我让你去我的办公室里拿文件，从高洁那里骗来了门禁，偷盖了我的私章？”
已然到了这个份上，季彦认为假装也没什么意义，欲盖弥彰而已，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然而，他面前那个做了亏心事的少年却依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打死都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情跟自己有关。
“我没有。”宋太清否认：“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低下自己的头，不敢与他对视，闪烁的眼神却出卖了自己。
“别再否认了，好吗？你的演技并不好。”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对面的人，季彦并不打算再和表弟继续玩这种警察卧底的游戏。
“高洁已经告诉我了，我的办公室里也有监控，你想抵赖也没用。”他表示，语气又开始变得和缓：“当然，我跟你说这些并非为了问责。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的主意，你只是个单纯又善良的孩子，没有可能也没有动机这样做，不是吗？”
谆谆告诫地开导，在表弟略显挣扎的眼神里，季彦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慰：“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刚入社会，阅历尚浅，很容易被别有用心、居心叵测的人利用。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会怪你。这件事情很明显，你是被人利用，而对方的矛头是我，你的哥哥，以及嗨Work。”
“换言之，有人想害我，却没有自己动手，借用了你的手。让你亲手毁掉你的哥哥，同时将自己推入深渊，你明白吗？”

“跟我说实话，好不好，究竟是谁指使了你这么做？”
“现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除了坐以待毙，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嗨Work就会倒闭，集团也会受影响，我会被打垮。这些，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好说歹说，季彦循循善诱的引导终于打动了宋太清，一直缄默不语的少年开口了，和盘托出所有：“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让我叫他‘K哥’。”
“他说他认识你，跟你很熟，是生意场上的朋友。我是在酒吧街偶然间认识他的。他为人很热情，也很豪气，请我去各种地方玩，带我去各种场合见世面，认识了很多朋友。他说朋友就是‘有酒一起喝，有钱一起赚’，所以……所以我跟着他去了几次地下赌场，想试一试手气。一开始是赢了的，后来……后来就输了很多……”
“我没那么多钱，是他替我还了债。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钱还给他，他说不着急，让我慢慢想办法。最后，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他的一个朋友是开软装公司的，正好他也欠了对方一笔钱，如果嗨Work可以从他朋友这边采购一批软装材料，这笔欠款正好可以偿清。”
“我……我不是一开始就答应他的。我也质疑过，怕他们是骗子，怕他们提供的材料不合格，但是K哥说没关系，如果我不放心，他们可以先供货，我用了觉得没问题了再给他们付款。我说我们公司有固定合作的供应商，都是老板亲自筛选，不会轻易换的。他说，老板不就是你哥？我们的材料价格低于市场平均价，你这也是在帮他省钱呀！我听了觉得挺有道理，而且先提货再付款，风险也不大，就……就答应了。”
“可是后来，你也知道，他们的材料确实有问题。我也发现了，跟K哥联系了几次，K哥都只是说板材有味道是正常的，多通风，多除几次甲醛，很快就会好的。后来……后来有人晕倒了，我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再联系K哥，他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打电话给他那个朋友，就是那个软装的供应商，号码也是假的，甚至公司都是不存在的。我很害怕，所以……所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