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
我该称他为什么呢？西域蛮族茹毛饮血的莽汉，行止豪迈的肝胆书生，还是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才华横溢的江湖游侠？
这个世界是灰白色的，长安城将至的雨周密地浸透街头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碧瓦，雨水冲刷下的皇城也渐渐褪去原有的色彩，蒙上灰蒙蒙的雾。待艳阳高悬，驱散这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便显现出一道孤傲的影。
孤独的游侠，纵横草原的霸主，你的乌骓马又在何处？他的身笼在李唐的绸缎里，春蚕吐的丝包裹着他，像极了束缚着雄鹰的绳索，他的腰间又配着一把刀，一把不见白刃，只余刀鞘的刀。
胡刀当真与他身上的锦衣相配吗？帕子上的牡丹又如何经得起玉门关外的风沙？这把刀也许曾经是黑色的，蓄起边陲牧族的杀意，蛰伏在望不见底的深渊里，悄然滋生出仇恨的业火。那他呢？可当真臣服于李唐的帝王？功败垂成的突/厥王朝若甘心伏首，又怎会始终与此处的繁华格格不入，那双澄澈的眼底又为何藏着遮掩不去的野心？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这个黑白不明的时代真的能寻找到答案吗？长安的车马如汇聚入海的江河，川流不息，经行此处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每一个都热烈追逐着盛世的繁华，身着华衣的王侯贵胄随处可见，更似浩瀚宇宙一粒微不足道的星。那么阿史那氏的名姓闪烁在何处，他又是这片权力的海滩上哪颗硌脚的砂砾呢？
他终有一日要回到草原里的。我的脑海中乍现出这样一个想法，他不是自甘被长安的华丽牢笼锁住的燕雀，而是大漠里与群兽争食的饿狼。
玫瑰热烈明媚，可惜仅是短暂的灿烂；篁竹孤直又不失雅趣，但剖开到底是空心一片，都配不上侠士捉刀的手。
最后的最后，我同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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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赞丽视角】
沙漠之王还沉浸在沤珠槿艳的梦境里，穷尽半生追逐征战疆场的短暂蜃景，早已忘了生而为王的使命。胡人信奉勇者，拔旗易帜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王旗上的刺绣换了几重，被金线镶嵌上古赞丽的名字，如今我才是这广阔荒原真正的主人。
廿四日，风沙漫天，我在崖下捡到一个人。丝路古道上有太多濒死之士，从不乏倔强又固执的中原莽者，却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过分漂亮的眉眼，白皙的皮肤，在萧索又荒凉的大漠中熠熠生着辉，是和胡人勇士截然不同的俊逸与风流。
那一日，海东青久久盘桓在戈壁上空不肯归去，云霞笼罩着鸣沙山，不遗余力地薰红了他苍白的面孔，他的身躯里烙印着盛唐的辉煌，已足教骄矜王女心生怜惜。古道，西风，瘦马，孕育着西洲女儿的多情，我牵着那匹识途的老马缓缓走在漫天黄沙里，看着他安睡在马背上，涂林知趣地缠绕着马蹄，是独属于李唐诗中的浪漫。
廊下落了一夜花雨，雄日初升时，终得见他缓缓睁开的眼眸，如蔚蓝天空下的天湖水一般澄澈，我想，我是动了心。
：你醒了。曼丽坎木说你受了重伤，能够活命已是侥幸。
胡桌与药碗的碰撞难掩欢愉，药液飞溅在四下，与金狻猊里的龙脑香混在一起，交织出浓烈的苦味，盈满整个房间。
：大唐果然是神明赐福的国度，每一个中原的来者都接受着天神的庇佑。我本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再醒来，可是你瞧，窗外的太阳不过才轮换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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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伥鬼】
她大约是被骗来的。夤夜将地狱与人间的屏障撕开一道裂缝，便有无数妖魔鬼怪涉水而来，踏上天子治下的这片土地，有人穷奢极欲，有人纸醉金迷，更有掉进欲望沟壑里的恶鬼在此处豪赌。贪婪的奴隶，竟还妄想着一夕翻身作富贵荣华的主人，我眼见着输者哭嚎，丑态毕现，漠视着赢家洋洋得意不肯止歇，卖儿鬻女、散尽家财、典当糟糠，看吧，这群贪婪的拥趸，欲望的猪狗，终有一日还会迈入这里不死不休。
浸泡在妄念之海的金雀坊已成人间炼狱，神鬼皆在此现形，门口掮客是勾魂的使者，朝每一个路过的人伸出勾心的索，噬骨的刀，轻而易举夺去他们的魂，摄走他们的魄，肉体凡胎沦为金钱的傀儡。我已看倦这景象，对来人不由多了几分好奇。她的目光澄澈，带着几分探寻又隔开坊中喧嚣，更像是误入禁林的鹿，在赌徒脸上看惯了麻木狰狞，亦不免觉得几分新鲜。
林中的鹿并不该踏入这污秽之地，神鬼避之不及的金雀坊从不推拒每一个来此的人，魑魅魍魉、贩夫走卒，穷凶极恶之徒在这里敛起一身张狂，公子王孙在此地卸下一身傲骨，摘下了矫饰人性的面具，露出贪婪的血盆大口，天狗吞噬寒月，恶鬼亦垂涎着她香甜的血肉。
“此赌坊开张至今，尚未有人不押注便可安然走出这大门，山林野匪、富贵王侯，无一例外。”
她太干净了，湿漉漉的眼望过来时如一江春水，隔开坊中赌徒身上缓缓升起的浊气，赌桌如黄泉路上那条汇聚了太多冤魂的污水河般混沌不堪，那些露骨的、别有深意的眼睛盯在她身上，夤夜里透着森然的光。
“娘子的荷包我要，娘子的歌我也要，只是这筹码太风雅，自是要换个不一样的赌法。”
我的手穿过森森白骨，越过一幅幅道貌岸然的皮囊，将那枚荷包轻轻掂在手里，拉过她的衣袖在喧闹中畅通无阻，漠视着身侧饿鬼袒露在外丑陋无比的心，将她带至帘内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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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客】
他折来春光赠我，我不肯收。他又将右手递来，我定睛一看，迷雾遮山。原是他造梦与我。我又笑，反扣住他掌，搁上一枚银制的钱。
“金雀坊特制，别无二家，仅得江飞鱼一人所有。”那枚银钱被我掰扯着握于他掌中，云开雾散。我与他相对而立，兀自说些疯话。“你赠我牡丹，也赠我一场梦境。这空手白刃之论甚为高妙，我便想着也送些什么给你。”
我是囹圄之人，逢他送我解救之法，大旱也迎来云霓。我仰头看月，以手指天，再将月色引至江飞鱼掌心，渡月光过千山，落在银钱上，照出清冷的痕。
“点有新衣，条有鸡腿，鸡腿正坐在酒桌主宾上，我对女史说，他们是忘年交。我又道江飞鱼爱酒，金雀坊酿的新酒不够，魏王府的梅树不够你砍，那我就将这月亮赠你。”
园中牡丹娇艳，山茶亦生得烂漫，天地山川之间集尽精华，我邀他与我共赏。这把剑扔了，我又拾起一口剑，以意念驭它，似趁手了些。“你看它寒意铮铮，又那么漂亮。它用锋芒将我杀死，却又让我流连。剑客的剑弃了，还能以手作刀，我的剑不能弃，还需抵御来日之虎狼。”
留园的风吹不到城西，吹不过李百万山前。今夜他仍叫我霍愿，来日又当称一句何名。我拖着繁复华裙退开三步远，丢出被牡丹替代的那根钗。
“他们接近的是我吗？我缀着这身珠玉，他们便接近于我，他们个个精明，自有扮相，他们接近的不是我，不是霍愿，只是那位陌生的魏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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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剑】
今月夜，牡丹斗雪，月季胜春。花可为剑，草木亦可为剑。月光洒下玉练，如珠落玉盘，噼里啪啦打在留园夜色里，山花开始警觉，玫瑰骤然苏醒，蔷薇探出锋利的刺，花丛刹那作剑冢。“不过是一场梦。”
我与他并立剑冢，观春花热烈，月色清冷，指尖的血仍在流，细细密密渗入花丛，将仅有的一处白薇染红。落寞无依的山茶，孤独再次被重申，她将孤独放大，垂首为自己疼痛，她以恨意苟活，瑟缩在暮色下的角落，兀自赌咒。
“若她只是朵普通的花，零落在花园里，并不能惹得赏花人的侧目与怜惜。腐朽是她的结局，消亡是她的宿命，囿于既定的规则里，无人愿意在此倾听她的哀哭。”
“嘘，你听——”我伸指引向唇边，示意他噤声。“哪里有什么哭声？”
濒死的花贪婪摄取主人的血，于掌心绽出更妖异的风华。他亦折山茶，随枝落叶断，花香袭人，血气更袭人。我挑眉看向他手中折落的花。“她染了血便成了最狡诈的刺客，善画皮的艳鬼，勾引着旁人来采，然后出其不意，刺向你我之软肋。”
“你看她是刺客，也是最冷艳最瞩目的一朵。刺客的剑没了，纵使很快会凋零腐朽，不也让你流连忘返吗？”
“自古以来，竹门簪花，勋贵饰钗。是花丛还是金雀楼台，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剑冢之中，山茶蓄起剑的锋芒，对我谄媚地笑。我不以为然，如睹过金雀坊高台之下的魑魅魍魉、修罗恶鬼，再折下一枝，以枝对月，以花指花。
“我为他们钩织美梦，赐他们避难之所，任他们躲进角落，躲进梦里。他们天性恣意，放纵猖狂，得此梦境，扬名立万，自是要感激涕零，谢我予他们的这场生机。”
“我拔去山茶的刺，剪去赌徒的羽翼，将他们锁在美梦铸就的囚笼里。”东风吹彻一树落英，山茶也开始恐慌。我又抬眸看他，笑得漫不经心。
“零落的花，丧失法力的恶鬼，晋王觉得哪个更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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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与篁竹】
她跪伏在我腿边，极为乖巧又小心翼翼凑近，使我很轻易地自上而下赏看她，这只困在金笼里供人消遣赏玩的鸟雀。
长安城这场盛大婚礼，所及处尽是夺目的红，喜烛是红，燕脂是红，她贴来的面颊是红，含睇望来的秋眸底色也是红。近侍女史皆簪花，每个人面上也因这娇媚颜色多了几分艳光，我的手若有若无摩挲过她的脸，几绺碎丝缠绵在指尖，乌发柔软荡漾过她耳侧，东珠缀在小巧耳垂，将她的秀颈拉得纤细而修长。
弱柳扶腰，亦可作温柔刀。
“你这双膝娇软，久跪教我心难安。”掌心温度晕开至周身，脉脉眼波丝丝扣入心弦，传至耳根酥麻麻的痒。我垂眸看她，任由痒意游走在脉络，血液在肉体沸腾，滚烫欲念在叫嚣，既是供人消遣之鸟雀，我如何不能赏玩？“起来。”
她的肌肤剪下一段雪色与月光相合，如玉秀颈恭谨垂着暧昧弧度，自领口悄然探出。长指抹去她唇畔燕脂，极满意地笑，将温柔化作耳旁低语，轻声诱她。“站着别动。”
抬手撤去她发间红药，重新为她撷来一朵泣露的花，蔷薇缀饰花墙，玫瑰缀饰眼前人。我折身，抽出江横所赠的剑，折戟沉沙，一口带着浓重血气的，上古的剑。
“我听闻，南海人鱼姬的歌声动听，长安的夜黄莺也不及。”真是一把好剑，密切贴在她颈间，寒芒与雪肤交织出默契又亲昵的模样。“好美的人鱼姬，好悦耳的声音。”
剑锋划过她锁骨，斩去她衣带，挑破她半敞的衣襟，无边春色夺出，黯淡了我为她亲手簪在鬓边的玫瑰。皓腕翻转，以剑挑去她上身的衣，峰峦如雪，添缀红梅。“魏王府挑选女史，先观容色，细看眉眼，肤如脂，齿如贝，声如林籁泉韵，腰如迎风细柳，样样完美无缺，谓之奇货可居。”
魏王好纤腰，她便有纤腰一把，支撑着女史轻而薄的裙衫。我的剑自上至下探入她裙间，好整以暇望她。
“我该叫你什么？”春山扬起，冷冷地笑“大明宫的掌衣，留园的女史，还是魏王府人人都要尊称一声的——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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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
“因为这本不是一场梦。”
无人知晓，我曾将满腔心意写进名为思念的书札里，被重元四年的春风暗拆看，长安的风吹不到凉州，纸上的思念送不至玉门关。我裁霞为缎，坐在黄昏里绣起了牡丹，请教过柔软的云，疾行的风，花瓣间的露水，山林树木里的雾，只为在某个喧闹的早晨再度见到他，轻声告诉他：我已见到了最热烈的春天。
织女的天梭绕过画栋雕梁，我翘首以盼，从残阳如血等至暮色降临，见到了凄迷的月。我与他同赏一轮月色，帕上的繁花绣了几重，终究未能等到他。最后的最后，我挥手作揖，落寞走进黑暗归途里，与长安的月光诀别。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叹息，天地归于静寂，雨声也在苦痛里暂歇。“你将自己的痛苦放大，你为自己的孤独恸哭，你为自己构筑了一个缥缈的梦境，将不甘与贪妄藏在这里。你沉睡在这个梦境里，拼命迷惑着自己，不断重复着告诉自己，那个得了虚名又开始回忆从前的人不是你。”
“当过往的一切成为云烟，一阵随意的风都能将它们吹散，你又开始怅惘，人生如梦，人生亦如戏。”他侧首回眸，垂下头来看我，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朦胧水意，如温软山水里落下的一场春雨。我望着他的瞳孔里映照着丝丝血光，那是在我的视角里看到的，自那可怖伤口里渗出的鲜血，惨烈的红。
“你说你可怜，你看我也如雾里看花。那么陈在弦，接下来的你还要做什么，上演一出鹊桥相会的故事是吗？”
我放弃抵抗，放弃挣扎，让他揽在怀里，纵容他放肆的亲吻，任由他与我的气息纠缠不清。我的眼里始终带着悲悯，将他的哭，他的痛，他的血和泪尽数咽下。“你知道的，我们谁也不可能折衷。”
陈在弦曾有一双漂亮的眉眼，如今横亘着一道伤，如隔开尘世与神明的那条弱水天河。少年意气的陈在弦，坦荡磊落的陈在弦，铮铮风骨的陈在弦，气节卓群的陈在弦，我开始陌生，眼前张狂恣意的人究竟是谁？官服包裹着他，王妃的锦衣束缚着我，似捆绑的绳索，权力的牢笼，我与他被困在这里，画地为牢，挣扎不得。
他为我折腰，躬首拜伏，如敬仰神袛。指尖之下，温热的血脉在跳动，他的妄念在叫嚣，肌肤下流淌过的每一滴鲜血都是对我的无情与冷漠的，孤注一掷的挑衅。
“我该用什么唤醒你。”我阖目，掌心一瞬间收紧了又散，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李鉴澄南行前所赠的，镶金嵌玉的匕首。
富贵里的刀锋不曾饮过血，平静得像醉了一场盛世的酒。短匕没入他肩头，带着我所有的留恋，我残存的爱意，不肯再刺入半分。我卸下所有的力气，缓缓将手松开，看着淋漓鲜血染红他的青衫，我伤了他，却输了自己。
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这样够疼了吗，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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