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公十三年三月十八:池菱x林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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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菱
这里早晨落了雨,即便快到了正午,风依旧带着一点凉意,很干净、纯粹地吹过四野,身后银杏树莎莎作响,仿佛真有千万把小扇子,拂出一整个春天的绿意。这绿在天边、脚下、眼前,我看溪中倒影,她因水动而动,却没有随水而流。不远处的红亭有笑传来,这影向小山丘前看去,隐隐能望到锦带净袍,是父亲与几个叔伯——并没有亲缘干系,很爱说些笑话,幼时问几岁,少时问课业,方才问嫁娶,父亲因才告准离去。身后的岁儿问:姑娘,不回去歇着吗?我看那几匹悠哉游哉的马,又看天上悠哉游哉的云,摇了摇头。羡慕?向往?倒也没有,我清楚我不愿舍弃地上的人事,离不了日日若此的喜与愁。左首山路前有几道步声,竟拐出来一个女子,眉目乌黑,约能淬出很好的墨——也能炼出一把涤破凡尘的剑。我看她背上的剑鞘,这能刺出怎样的白,又能收回多少红?一只红鲤像血珠,迸出又归流,她停在几步外。极薄的一刃风,发线与光影缠舞相交,收鞘后有短暂的静默,我问:“刚有只鱼儿跳起来了,你平常会捉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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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友
岐山有旁处无有的风光:丛生的树,是锻造一把长剑最好的磨石,绿叶从梢头跌落下来,一瞬间的风,像快刀将那片矮小的阴翳割断,余留一声脆响。我从树木之间走出来,循着一道杂冗的声色,像细碎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这声音之后,是我慢悠悠移来的身影,青雀的剑柄,望着阳光泛出令人生畏的波光,鞋履的尖儿,把一路从树丛青柏之间踢来的小石子送走——一道短平的弧线,像那尾跃起湖面的红鲤。
“什么?”我正歪首望向我的剑,脆生生滑回鞘中之后,是水停风止。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她樱桃一样软绵绵的红唇道出了一句疑问:“鱼儿很慢的,捉来很容易。”后话紧随着一声笑倒出来,“但是鲤鱼太小,不好吃。”
面对陌路之人,我尚没有完全卸下防备的自觉,风过留影,让我她之间卷缠的发线招摇起来。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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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菱
溪中能见水绿鱼红,织一匹流动的缎子,若这个时节躺进去,会很冷吗?还小的时候,我喜欢蹲在溪边,等蝉鸣一声声烘开夏日,叶子像裙裾一样蓬开,就能把双手放进水里,像与温凉的手心合掌,让它载你漂浮。再长些年岁就不行了,有些行为被归于童真、幼稚、溺梦,但我还是喜欢一片水。水不曾清楚地映出她的剑,其实它或许可以斩断年岁织成的线,或者劈开一个缺口。我望向她的容颜,也是很年轻的一个女子,若这世上真有千年驻颜术,倒是后话了。她的回话很轻松,我听到自己的诧异:“啊…那什么是更快的?”又一声轻爽的笑,这我便明白了:“嗯…是。”糖醋做带鱼,酸菜做草鱼,花鲢鱼浇一勺红油辣椒,想着竟有点饿了,我顺话指向小山前:“你不用害怕,我爹爹在那边,我们是来访友的。”这就够了罢,名姓会沉在萍水里,我更愿意说:我今天遇见一个负剑的女子。“那你呢,你来自很远的地方吗?”轻绿的鞋在地上转个圈,我对身看她,始划开一点笑意,春风也乘桨去了,吹起衣上的络带:“你的剑不会因我出鞘,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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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友
她的问话,如同一个稚嫩而鲜活的孩童,眨巴的眼睛亮闪闪,仿若应当储蓄着满天的星子。而什么是更快的?风、水,还有时间,当然最快的,是师父的剑。我的眼睛躲也不躲,“你知道了会害怕的。”
利刃出鞘,会带着血光——那和月亮不一样,即便是不曾交手的剑招,也要伤及一些【无辜者】的生命:一片叶会从中折断、一朵花会顿失颜色。就连雪——悠扬落定的雪,与剑锋相撞时也只会余留一颗水珠。
我把我的剑环抱在两臂之间,“哦,小姑娘,你父亲仿佛认识我师父。”这是个猜测而已——所以用仿佛,但无碍于任何评断,认识就认识,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她叫我不要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葫芦门不远,就在那儿,”翻身去指,好像朝着月亮的方向,“我的剑为什么要因你出鞘?”
眉间一皱,摇摇头,“我的剑只为杀人而出鞘。”这句是吓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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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菱
幼年听长辈说过最多的话,约莫是:小霜儿真乖。其实这乖觉更多是自保,我似乎自小就知道如何在一间屋子里立足,拿到夸赞、衣裳、暖茶,而手边之外的东西,我大概从不曾多问。这是最不累的,没有很多期许,也就不必失望、害怕。我很少困在梦里,但在听过一些奇诡故事后,总能梦到看不清脸的虚影、垂血的树枝、撑开獠牙的绿兔子。我们彼此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对她稀松平常的日子,却可能将我魇住,于是我道:“好,那我不问了。”我望一双很亮的眼睛,它在夜里应当会很美,像海边升起的星群。我没有见过海,秦国的水穿山而过,像人擦肩又聚首,最后归于同一个去处。我因此没有追问,比之父辈的故事,我更在意先前几个字:“小姑娘?我下个月生辰,便要满十九啦。”十九与十八并无不同,跨出那道门才是。我随着往远看去,那是在门内便知道的地方,但我与它隔了不止一道门、一座山。“你是葫芦门的人?那确实可能。”父亲的生活像张大网,我约是其中牢固的节扣、耀眼的珠子,却不能涉足它的全部——我们都无法如此,也不该如此,但我的气力总是小些,才能织得更安稳。我看她怀里的剑,想它抵上颈上的样子——杀人是这样的吗?还是应该刺哪里。不远处有车夫过来,我没有问出口:“这我便放心啦,不过我也要走了。”侠客别过,是这样不留一尘吗?我往回走去,过几步还是停下,回身看她:“罢啦,你若哪日往西,停到了雍城,能来甘府寻我。”她身后有阳光照下来,金绿的叶子,金绿的溪水,一尾鱼跳了跳,我的眼角也弓出笑意:“我会为你做一条很好吃的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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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友
“才十九岁,当然还是小姑娘。”即便自己也尚未十九岁,可我要强的太过,连一个年岁也要与人争出短长——不论如何都悄悄揭过去了,我和她一起远望去,葫芦门的山门隐匿在丛山峻秀里,影影绰绰的摇晃着。
“走吧,人都是要走的。”
莫名的,我已经习惯人来人往的相遇与离别,生死呀、贫贱呀,一应是人世间难能可贵的修行——萍水相逢而已,为一把剑、为一场雨,都无甚不同的,然后两厢别过,不问也不说,以至于名姓都没有留下一个,比一只鸟雀、一只大雁飞过时更加无痕。
直到侧耳听见她回身之后的叮嘱,也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才是侠客的作别吧。
然后回葫芦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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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