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第十七章 示好
陆明筝只简单修养两日，再睁眼，就还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威风赫赫的陆明筝了。
常清不见她，但是没关系，她现在别的没有，唯独脸皮厚，陪两个笑脸还是能被准许近身伺候的。
以前伺候的阿福不在了，现在的小太监手脚麻利，俊秀的脸庞有两份肖似故人。
“我来吧。”
阿福退下去了。
到了常清翻身的时候，一回头，看见是陆明筝的脸，像是极不愿意似的，立刻扭过头去了。
“我不想见你。”
陆明筝心中一痛，勉强扯了扯嘴角。
沉默整整持续了一柱香。
含凉殿从未像今日如此紧绷。一旁侍候的宫女太监俱是小心翼翼。两位主子都是受不了气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转机出现在黄昏。陆渊派人来传话，说是北戎来了位三皇子，点名要见陆明筝。
常清笑得更讽刺、也更凄凉。
陆明筝不敢和他对视，落荒而逃。
承乾殿，那位三皇子着异域长袍，一头小辫儿落拓地散着，看到她来，立刻举起酒杯。
“皇女！”
陆明筝一怔，这称呼…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吧……
“三皇子，别来无恙。”
沙伽罗自顾自笑得爽朗。
陆渊坐在上位，隐隐有些担心，还派人传话给陆明筝：常清体弱，受不得气。
陆明筝自然晓得，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不稳。
这位皇子脾气怪得很，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叙旧而来。酒过三巡，沙伽罗依然不见醉态。
“明筝，我真的期待和你再次相遇在战场，你们王朝已经没有优秀的将领。”
沙伽罗不无得意。
“我已经鲜有对手。”
陆渊下意识望向陆明筝。
“三皇子说错了，战场是一位将领最后的归宿，只要我活着，就总有一天能够回到战场。” 陆明筝脸色冷下来，静静看向沙伽罗。
“你的宣战对我们构不成威胁。”
北戎曾经败给大周，是他们无法宣之于口的耻辱。
“你们败给我，也同样败给常清。”
沙伽罗骤然掷出酒杯。
陆明筝丝毫不惧。
“你输了。”
陆渊小口小口喘着气，看着陆明筝将沙伽罗说得节节败退。
沙伽罗冷哼一声，挥袖离开。
“莽夫。”陆明筝冷嗤。
“我去看看常清。”胸口隐隐作痛，陆明筝伸手抚了抚。
阿福倒是机灵，将今日所听所闻尽数讲给常清听了，把人气得当即四肢抽搐，双眼翻白。
“阿清？”陆明筝屏退下人，小心翼翼把人按在怀里，痉挛的双腿被她腾出一只手按着，仍旧不肯停歇地挣动。
“不要急，不要着急，我都解释于你听。”
常清勉强应声，却只给她两声冷笑。
陆明筝心里着急，把唇胡乱贴着他的面颊，极尽讨好之能事。待常清清醒，直将人推开，自己俯在床边咳得惊心。
阿福又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扶着人拍背咳痰、换尿布一气呵成。陆明筝十分滑稽地停顿在原地。
“你……你还生气。”她呐呐自语。
常清发作一场，虚弱异常，没有力气与她多话，径直躺下闭眼要睡。
陆明筝于是懂事地离开。
她今天依旧没有讨到他欢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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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进展
转机就发生在不久之后的中秋宫宴。
陆明筝自认为没有身份再现于人前，自顾自要往宫外去。
临走那日，常清拖着病体遥遥看向她的背影，喃喃自语，
“她不带上我么？”
阿福陪在身侧，轻声道，
“奴婢记着吩咐，说是王爷您…待在宫中安全。”
常清摇头，瘫废的双腿打着颤，
“不是的，定是那一日我叫她失望了，是我把她推远了。”
人已经走出很远了，带着落寞、带着孤独 。常清急得眼睛都红了一圈，催促阿福带自己去找她。
“去，去和陛下说了，我要出去寻她。”
陆明筝只会回到那处宅子，常清笃定极了，到了门口，他又是那副冷淡模样。
“阿筝会在里面吧……”
推开门，常清霎时僵硬，屋子还是从前模样，蛛网和灰尘，无一变化。
“我…”
常清茫然地问阿福，
“阿筝会去哪儿呢？她不在这里呀…”
外面的集市热闹，售卖吆喝不停，明明同往日一般的嘈杂，却叫常清听不见一点声音，蜷缩在轮椅上，耳边都是急匆匆的嗡鸣。
阿福要抱他进屋里去，常清摇头拒绝了，坚定地将手放在轮舆上。
一直到黄昏，都不见那个人回来。
“宫宴快要结束了，她会不会回宫了？”
他这样想，路线却不是往宫里去。
不知道第几次穿过同一条巷子，嗅闻过巷子里醇厚的酒香，常清骤然清醒似地，红着眼眶固执要往里面去。
那是个有些年头的酒肆，门外坐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捏着烟枪，在呛人的烟雾中询问来者，
“公子要来喝杯酒吗？”
常清不能掩住口鼻，咳得厉害。
“我来寻人。”
老头一顿，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
“跟我来吧。”
常清示意阿福。
酒肆里是寻常客栈装饰，角落里伏着个清瘦身影，常清霎时愣住了，只一味催促阿福推动轮椅。
“明筝？”

第十九章（上）
醉人的酒意里，陆明筝似乎瞧见心里的人，短暂的愣了一下，
“阿清来啦？这里…这里不好，我带你回去。” 陆明筝晃动的视线里都是常清，她努力地看，趴伏在他膝头，晕得迷迷糊糊，手里拽着常清的袍角，十分不争气地流了眼泪。心口的闷痛让她难受，几乎焦躁。
“常清，我现在是谁？”
常清一顿，几近哽咽，他嘴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要怎么说，才能安抚到她。陆明筝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一份心疼。
时隔三年重返京城，这里早就不是她曾经的故乡。
迷茫、惶惑。
陆明筝不知该如何面对京城里的权力斗争。
常清等了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对方不需要那个答案。
“回去吧。”
陆明筝拎了剩下半壶酒，跌跌撞撞向外去了。
阿福推着轮椅，却又找不到人。常清腿脚抖了两下，十分疲惫似的，半靠在轮椅说不出话。
天色黑沉，常清在府门外看到陆明筝，毫无形象地醉倒在角落，凑近了看，脸上竟然都是泪痕，他伸手，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阿福，快去请人来。”
常清唤她，陆明筝摇摇头，勉强睁开眼睛。
“我回来了。”
常清把自己摔下轮椅，霎时扑进陆明筝怀里，两人摔作一团，瘫痪的双腿在后面抖得欢快，尿布也已经很久没换，常清通通顾不上，他急切地想要吻她。
“对不起，明筝，我是不是对你太不好了。”
常清全身都没有力气，完整地被陆明筝锁在怀里。
“常清，你恨透我了吗？”陆明筝问，
怀里的人只一味地摇头。
“那为什么不肯见我，不肯原谅我呢？”
常清一声哽咽，说不出话。
“我哪里舍得……”
两个人抱在一处，脸上都是淋漓的眼泪，末了，陆明筝站起身，使了些力气把常清按在怀里，在管家有些担忧的目光下抱着人走进宅院。
“…来人。”

来了

第十九章（下）
阿福已经等候很久了，听见吩咐便十分迅速地接过了人。可刚走远没两步，就看见另一位主子脸色一变，唇边便吐出鲜血来。阿福霎时色变，高声喊着“大夫”。
“殿下？”
陆明筝清明了些，胸口尖锐的疼痛有所缓和，让她能勉强支撑着倒在床上。
“先带阿清沐浴更衣，自有人过来。”
阿福应“是”
坠崖后，身子实在很不争气。
大夫把脉叹息，只叫她调养。
“殿下实在伤重，不宜动武，日后也是要好好调养的。”
提笔写下药方，交给一旁的婢女，大夫拱手告退。
常清正从汤池出来，脸上一片忧色。
“可还好了？”
孱弱的腿脚经汤泉泡过一遭，终于有点健康的红润颜色，不像以往那般苍白骇人。
陆明筝捏着大腿一侧软肉，狎昵地揉了揉。
“我无事，不必多心。”
两个人谁也不信。
常清焦躁地在轮椅中挣动着，把自己蹭得几乎要滑落下去，被陆明筝拦住了。
“要干什么？”
床榻温软，陆明筝坐着，探出身子靠近常清，眼神清凌凌得。
“上床去罢。”
他简直痛恨自己为何动弹不得，一举一动全靠旁人服侍，想得眼睛都红了。以前从不会这样的。
“不要哭，我还没有做什么呢。”陆明筝无奈，半抱起常清安置在床榻里侧，在他身体各处塞上软枕。
“底下要垫着些？”
“不必，自有人来清理。”常清原想着可以自控，也叫陆明筝放心，自己的身体其实有点起色。可当晚，陆明筝是被身下一片湿热叫醒的。
常清还睡着，丝毫不知身下泄露完全。
“…来人。”陆明筝轻声道。
陆明筝自取沐浴，待到从浴池中出来，一婢女步履匆匆，行了一礼，
“殿下，王爷寻您。”
常清不安极了，大半身子都落在床榻外头，叫人心惊。
“我来了。”
被褥的湿热常清就是再怎么知觉不灵敏也该发现了，但心中对于陆明筝不见的恐慌终究占了上风，此时平静下来，也觉得羞耻难当。
“我身子还是这样弱，就不与你一处了。”
陆明筝把人揽了，毫不在意，
“脏了换掉便是，叫阿福来。”

来了

第二十章
转眼到了深冬，朝中近来无事，小皇帝便把人接到宫中，照旧在含凉殿。
“皇姐，近来可好了？”
陆明筝笑了笑，点点头，
“阿清总是不愿为难与我的。”
两个人忽然齐齐叹了口气。
“阿姐过得好，就很让我开心了。”
烛灯细微的声音在稍显静谧的殿中，似乎一种命运的和声。
常清早早入睡，他近日总觉得疲乏，想必还是身子太弱，精力不济。陆明筝沐浴后回到床榻，静静看了他很久。对方苍白俊逸的眉眼是如此熟悉，可又多了一点陌生的东西，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时间的沉淀。
七年前找到常清的那个小渔村，在一次洪水中彻底被淹没，据说只逃出来了一个小孩子，可人潮汹涌，早就不知去向。常清有些难过。七年前，若不是得村中人搭救，那样的伤势，恐怕早已命陨当场。
当日，宫中就派了人前去收殓尸骨。
“若非我足不能行，合该我亲自去的。”
陆明筝彼时正在为他更衣，手下动作不停，安慰道，
“世事无常，不是所有事都能做得及时圆满。”
常清低声道，是啊，总有来不及、做不到的。
“再过几日，回宅子里去吧。宫里是在拘束。”
下垂的双足被妥帖地包裹在软靴中，是一副完全不可遮掩的can 态，常清瘦了很多，整个人缩在轮椅里，完全柔弱的姿态。
“好。”
陆渊年纪小，还没有嫔妃，御花园里鲜少有人来过，不过花的颜色很是不错。陆明筝推着常清，竟然有些恍惚。
“当年御花园的风景还没有这般好，我成天扑在政务上，一颗心里装了很多事，也分不出心神来侍弄花草了。”
常清想了想，以前的她们，陷于权术之争，确实分身乏术。
“你那时冷漠得很。”
陆明筝心虚，不敢再接话。可常清却没有停下来。
“我打过的最后一场仗，北戎的兵力确实远超我朝，对方的将领很聪明，也很年轻，我们对峙了很久，一路打到了沙漠……”常清轻咳，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
“他很懂得牵制的道理，军中粮草告急，战士已经筋疲力尽，若不是最后一刻的援军，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那里。”
常清觉得痛苦，那种痛苦刻在骨子里，永远不能忘记。
“陆明筝，你那时候确实是个好皇帝。”常清古怪地笑了一下，可看着对方的眼神却很柔和。
“我被俘虏，最后流落到小渔村。你拿回兵权，是开心吗？”
陆明筝徒劳地张张嘴，原来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一次，他们谈论当年。
“我…”
常清怎么会不理解她，身居高位，总还是疑心一些好。
“不要多想，阿筝。”
常清自顾自地闭上眼，双手有些颤抖。陆明筝隐约看到，他衣袍上似乎沾了污秽。可现在好像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犹豫着，替他脱去外衫和亵裤，索性这里没有其他人。
“去含凉殿。”
常清突然开口道。
甫一接触到床榻，常清双腿骤然颤抖起来，他紧皱着眉头，全身都泛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如万蚁啃噬。
蜷缩的双手十指怪异张开，显得狰狞，身体还没有来得及铺上干净的褥子，被他泄了个一塌糊涂。
殿内的气味并不好闻，熏香也还没有添。陆明筝面不改色，平静地清理好了一切。
“阿清，刚刚在怨恨我吗？”
常清神色骤然一僵，
“对不起。”陆明筝却说，
“这几年我觉得你压抑太久，让你喜欢我，确实让你为难。不过…”话音一转
“你怨我恨我，都不要再离开我，其他的我通通不在意。”
常清齿关颤抖着，喉间溢出一声呜咽，
“混蛋…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