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旧书里夹着一片褪色的牡丹花瓣，那是十五年前从王城公园拾来的。花瓣早已失去水分，却依然保持着舒展的姿态，像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在异乡的雨季里默默发酵着洛阳的春天。
我常在下班路上数地铁广告牌的变换。某天突然发现，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的龙门石窟夜景与记忆中截然不同。嶙峋山崖上那些北魏工匠刻下的纹路，是否也随着游人的闪光灯悄然改变走向？倒是老君山顶的松针依然锋利如旧，扎破了我存放在手机相册里的朝霞——那年陪父亲看日出，他军大衣口袋漏出的烟丝，至今还在我记忆的褶皱里飘散。
街角新开的牛肉汤店飘来茴香味，让我想起老城十字街的晨雾。二十年前卖汤的老张头总爱往我碗里多放一勺辣油，他的铜勺磕碰陶碗的脆响，和如今不锈钢容器碰撞的声音全然不同。上个月视频里看见街口的百货大楼拆了脚手架，玻璃幕墙倒映着应天门，恍然是古今叠影的万花筒。
午夜惊醒时常听见地底轰鸣。朋友说是地铁三号线在掘进，我却总疑心是洛河暗涌。就像那年拆迁，推土机碾过西工小街时，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泠泠水声。现在那些带着铁腥味的泉水，大概都顺着钢筋水泥的血管，流进了某栋写字楼的地基。
最怕过年时母亲寄来的包裹。柿饼的糖霜会黏住快递单上的字迹，晾晒的银条菜裹着老屋窗棂的浮尘。拆封时总要在阳台上垫报纸，否则砖红色的洛阳土会落在白色瓷砖上，像不小心打翻的朱砂印泥。
最近发现左耳生出三根白发，对着镜子拔时忽然想起关林庙的柏树。那些皲裂树皮下流动的绿色血液，是否也藏着无数个我这样游荡的魂魄？香炉里盘旋的烟篆，或许正是我们这些异乡人拧成的心事。
窗外的梧桐开始落叶了。某片叶子卡在空调外机上颤抖的弧度，像极了当年夹在毕业纪念册里的那枚银杏。此刻洛浦公园的芦苇也该白头了，不知道秋风中是否还飘荡着二十年前我系在柳枝上的红绸愿望——那时以为远方是缀满牡丹的云霞，却不知每一片离枝的花瓣都带着根茎的疼痛。
昨夜雨疏风骤，恍惚听见有人用洛阳话喊我的乳名。惊醒时发现是楼上孩子在背唐诗，平仄间漏下一串"洛阳亲友如相问"。天花板洇湿的水痕蜿蜒成老城区的地图，而我的食指正按在七里河的位置，那里有棵四百年的槐树，年轮里睡着我的脐带血。
床头日历显示霜降将至。玻璃杯底沉淀的菊花渐渐泡出故乡秋色，我举起杯子对着月光摇晃，看见牡丹根茎在黑暗深处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