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下邳夜谈
子房先生手协灯盏,朦朦胧胧映着他修长的轮廓。
我矗立在雨中,只觉他的声音隔着层层叠叠的雨雾缓缓入耳。
淡如止水,却稳若泰山。
“阁下定是樊子期先生,岳凤君已捎信向我说明。外面雨大,多有不便,请随我来。”
依稀落雨,我只得见他从容转身的背影,却一时间站定在雨中,并未紧紧跟随。
那一刻的迟疑,并非惊愕,也非欣喜,只是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樊子期,被传曾在博浪沙为嬴政卜卦,嬴政侥幸脱逃,岂不因我而起?他张子房国仇家恨未了,岂不是我的责任?或许,我樊子期,根本就是不该受到欢迎的人。
作为曾待在嬴政身边的冒牌术士,我的确因担心自己这恼人的身份而对那人敬而远之,但最终还是被小锦的一句话点醒。我不愿做一个懦夫,就算不受欢迎,也一定要来见上他一面。就像是万历年间那为了见海瑞一面,竟从福建步行至南京,走坏了十几双鞋子的老兄一样。
或许是心中的那人承载了我们对于人这一生几乎全部的理解、企盼与信仰,所以不惧路途艰辛,所以不以万里为远。
寻得那人,亦如寻得自己的信仰一般。
我嘴唇微微携起极浅的弧度,这才提起脚步紧跟上去。
子夜时分,我与子房先生隔一案几,相对而坐。
看着眼前那人刚刚抚着孩童入睡,转眼间,那哭泣的孩童早已沉入梦境,睡得一枕黑甜。
失了初见一刻的激动,亦没了不期而遇的惊喜,此时我头脑中十分清醒。耳边不时传来不疑浅浅的梦呓,我才肯缓缓启唇张口,声音却因不愿惊扰孩童的梦境而格外清浅。
“樊天今日唐突到访,没想深夜将至,实在是打扰子房先生了。”
我俯下身来双手叠起,首微颔,眼睛半垂向着地面,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有些事情即便不想提,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近盛传嬴政是因在下的卜卦在博浪沙侥幸脱逃,子房先生定也知道此事。虽然其实我从未卜过这一卦,但这件事既已人尽皆知,那么樊天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于辩解。若是子房先生相信这传言,那我只求子房先生能够宽恕我;若子房先生不信,天在您面前也不必再如此自责了。”
子房先生顿了一顿,并没有立即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灯烛直入我眼中。他的声音依旧很浅却稳得出奇,不过却是岔开了话题。
“子期先生不远千里从博浪沙来到下邳,若如岳凤君所言不是大秦细作,那么究竟找我何事?”
早先便猜到子房先生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开门见山罢了。
我伸手摸出怀里裹好的洞箫,可只觉洞箫上还残留身体的余温。双手托起,谦恭递送他面前,我默默道出早已想好的回答。
“在嬴政的行宫底下,与您同去刺秦的力士将您的洞箫托付给我。如今见到子房先生本人,我也该将这洞箫物归原主。”
我用余光捕捉着烛火下浅浅的轮廓,却见他那淡然的神色,竟似在瞬间蒙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捉摸不清,狭长的凤眼并不上扬反而微微低垂下来,我竟猜不透一瞬间他深黑的瞳孔里藏得究竟是自责、疲惫、抑或悔恨。
猜不透,亦不敢猜。
于是只是等在那里,看他侧影在烛火中朦朦胧胧,朦朦胧胧。
太史公大人曾在《史记》里这样描述他的相貌——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就这一句话,引来后世多少是是非非的臆断,皆是猜测他貌美如女子一般。
倒是我今日见他,却并未得这般感触,貌若女子真不至如此。不知是否因为从前看了太多那人被假想的形象,如今正坐他面前,我反而有些感到晕眩,不晓得该用什么修辞来描摹那人的轮廓。
未得说美,也不得说是俊俏,却似竹若玉,如水般明朗温润,让人看来如此平静心安。
或许已至晚间休息时日,那人未得束冠所以长发垂肩,细碎散发缕缕披落,便更多了几分闲适。因身居寒室,遂也只裹了件浅灰深服而已,且看得出那料子并非上品。不过穿得那人身上,却不知怎的如此雅致。虽无一瞥惊鸿,却似和风如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