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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三天后，高恩终于拿出了新剧本大纲和第一、二集。
她站在洗漱间的镜子前，梳着头发，看着自己乌青的眼圈、没有光泽的皮肤和苍白的嘴唇，嗯，这段时间熬夜比较多，怪说不得妈妈看了要心疼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熬夜哪里能叫作家呢？她用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直到脸上显出一些红晕，又咬了咬嘴唇，对着镜子微笑着，还好，至少笑容没有变。
她侧耳听了听，安东尼此时坐在外面，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自从他母亲去世回家后，他的话就比前段时间更少了，她坐在电脑前奋笔疾书的时候，他有时候就像不存在一般安静，她其实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奈何写作任务这么重，她也没时间没有精力去开导他，只有在快餐送来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和他调笑几句，可他仿佛也不太愿意搭理他。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晚上她又恢复了打地铺的日子，她总是在外间写作，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偷偷溜进卧室睡一会儿，有时就干脆在外间的沙发上睡了。
嗯，等今天作品讨论会结束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她心想，要不今天带他出门散散步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
“代表，我准备走了。中午想要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随便。”
“嗯，你一个人在家这么长时间，真的没问题吗？”
“会有什么问题？”安东尼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抬头问她。
“反正，反正就是危险的东西不要去碰，一切都要小心，我中午之前一定赶回来。”
他表情平静地，没有接她的话，她看着他，突然发现如果眼睛失明是很难让人猜心思的，他却冲着她的方向一笑：“好。”
“那我走了哦……”高恩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好。”
安东尼听到高恩的脚步走到了门口，然后又迅速的折了回来。
“怎么了，忘记什么了？”他问。
“忘记这个了”她说，然后掰过他的脸低头在他唇上一吻，“再见，金凤达。”
“赶紧走吧，要迟到了！”他假装脸色一沉。
“知道了，嘻嘻……”她用两只手把他的嘴角往上一扶，看着他像是笑起来的样子，才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他微笑着，听着她脚步声渐行渐远，听到她关门的声音。
然后慢慢地，他的脸上微笑淡去，慢慢地，他的嘴唇收紧了，慢慢地，他又坠入那黑暗的安静的世界……
是的，黑暗的世界，当你瞎了眼睛，你会突然发现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了，让人陌生得害怕。城市里的街道无边无际，街道上的人就像无数的苍蝇一样扑面而来、没有尽头。以前他还觉得不那么孤独，至少有母亲和他感同身受，可是现在他感到可怕了，感到恐惧了，这是一种没有人了解的可怕和恐惧，就像已经被这世界抛弃一般的恐惧。
他知道高恩爱他，可是她越爱他他的这种痛苦就越强烈，他明知道她现在辛苦万分，他明知道她在她母亲那里受了气，他明知道高恩和吴镇焕打交道会吃亏，他夜里听到她在外间敲打键盘的声音其实彻夜难眠，可是除了默默地躺在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所以，他宁可退出这已经变得陌生的舞台，至少在这屋子里，还可以给自己一个尽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咚——叮咚——”门铃响了。
安东尼站起身来，摸索着到了办公桌的一角，然后估摸着大概方向，朝门口走去，数着走了10步，他准确的摸到了门的把手。是的，在这个房间里他现在已经比较的自如了，这一点点掌控生活的能力，让他稍感安慰。
“是谁？”他问。
“我——，”朴姜子在外面回答，“高恩的妈。”
安东尼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听着朴姜子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自从她进屋，她就一句话也没说，他明白，她是在“考察”他俩的生活。
朴姜子从厨房、卫生间、然后到那间小卧室、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这间大开间的办公室，坐了下来，安东尼已经熟练地走到了饮水机的位置，把她的水给倒好了，端到了她面前。
房间很整洁，厨房也算干净，浴室也没有需要清洗的脏衣服，这一切都是朴姜子曾经希望的高恩当了别人媳妇时应该有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做到了，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心里酸涩难挡。
高恩从家里回去的第二天，她就想上门找安东尼了，可是碍于女儿一直和他寸步不离，她一直在等机会。后来高恩为了讨好自己忍不住找理由打了电话，她才知道高恩三天后要去开作品讨论会，于是有了这次突然袭击。朴姜子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安东尼，他比一个星期前在葬礼上看起来要稍微气色好些，仍然穿着干净整洁的三件套，即使年龄不小了，即使眼睛瞎了，他仍然算得上是个帅气的男人，这让朴姜子心里微微好受些。
“坐下吧，”朴姜子说，“这是在你家里，干嘛站着。”
安东尼向左边伸出手，摸到了单人沙发的靠背，然后顺势绕了一圈，准确地坐到了单人沙发上面。
朴姜子看着他，说实在话，如果不是他眼睛瞎了，她现在也许不怎么讨厌他，可是为了高恩将来的幸福，该说出口的话，即使难听，也不得不说。
“你大概应该猜到我今天到这里来的原因吧。”
“是的。”
“金代表你认识我们家高恩有多久了？”虽然明知他已经不是代表，朴姜子当面仍然以代表称呼他，这不是尊称，其实这是在变相的提醒，他已经不是“代表”了。
“去年9月23日，到今天已经5个月零15天了。”
“嗯，5个月零15天，到这个月29号高恩就满27岁了，”朴姜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是金代表，你知道之前的26年半高恩是怎么成长的吗，你知道之前的10年，高恩是怎么过来的吗?”
“高恩给我讲过一些，她说父亲去世后您一个人把她拉扯大，过得很辛苦。”
“做母亲的为了儿女辛苦，这是应该的，可是在一个母亲眼里，最大的辛苦却是看着儿女过得辛苦……”朴姜子缓缓地说着，话中有话，“金代表，因为工作的原因你可能常常和编剧作家打交道吧，可是，对于助理编剧你了解的又有多少呢，你以为当助理编剧就是成天坐着面对电脑这么简单的事么？”
“说实话，了解的并不多。”
“高恩17岁那年我们从釜山来到了首尔，我在街头摆摊卖烤干青花鱼，高恩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入了电视剧编导协会教育学院学习电视剧课程，两年后又成功地被她的导师郑洪珠挑中，成为助理编剧。助理编剧，哼，听着好听的名字，可是却是一份连银行都不认可的工作，工资低廉到要养活自己还要到便利店或者餐厅兼职打工的工作。刚开始，只能为编剧跑跑腿，找找资料，积累一些经验和才能和‘老师’一起开会讨论，分工创作剧本。说起来是助理编剧，可其实是低薪的帮佣或者私人秘书，不仅需要创作剧本，而且老师去按摩、购物、吃饭时也需要像看家狗一样跟着，常年吃的是各类快餐和方便食品，洗衣服、熨烫、打扫等帮佣们的杂活当然都助理编剧的份内事，赶稿子的时期连家也不能回只能睡地铺，因为惹恼了老师而被要求举着双手面壁罚站，在他们看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你都知道吗？27年了，我们家虽然一直家境不宽裕，可我一直尽最大的努力让高恩生活得像个小姐，我想让她明白，我的女儿，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可是助理编剧的日子，这10年的时光，却让她活得像个丫头一样，任人使唤和作贱，你知道做母亲的心理，是怎样的感觉吗？”
安东尼沉默了，他想起刚认识高恩时对她的那些欺骗与戏弄，他到现在才真正懂得她的愤怒，懂得她母亲的愤怒，这些当时他看起来那么“可笑和矫情”的愤怒。是的，在卑微的人身上践踏，只会显出自己的卑微。
“可是高恩一直坚持着，很多人都坚持不下来的助理编剧的工作，很多和她同时期的女孩子熬不下去了转行、嫁人的都有，可是为了成为作家的梦想，为了让我们的将来过得幸福，高恩一直坚持着，直到后来，她的剧本终于被人赏识，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对了，这应该是拜你所赐。”她的话听上去并没有丝毫感激的意思，“每次我到她的作家室，她那里都像个狗窝一样，被子也不折、换洗下来的衣服四处堆着，桌上到处是方便面和饼干的袋子。虽然这一切让我心疼，可是我还是很开心，我为她收拾房间、换洗衣服、买菜做饭，虽然她会为了构思作品而焦灼不安，晚上失眠，虽然她常常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着没形的衣服，可我觉得她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作家，终于又可以活得像个小姐了。”
“可是现在，”朴姜子伤感的看着这间办公室，“大概因为她怕你不方便拿东西吧，一切都放置得这么井井有条，大概因为她怕你摔倒吧，地上再没有乱扔的的东西，大概是她怕你没有干净衣服穿吧，浴缸里居然没有堆了几天的衣服，甚至冰箱里放满了新鲜的水果蔬菜鸡蛋牛奶。你知道当妈妈的我看到这一切后，心里是怎样的难过呢，因为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我的高恩，我希望像小姐一样生活的宝贝女儿，为了你，她大概又需要像帮佣或者丫头一样的辛苦吧，难道她天生就该是辛苦的命吗？”
“这一切……我都知道……”安东尼此时觉得，自己的言语是如此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