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两个人沿着雷区的边缘穿插着，很快就来到了河流附近。他们的行进速度比在城市里提高了不少，毕竟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留意的敌人。
这片雷区一直连接到河岸旁，大概是某个部队在登陆作战前用空中力量清理出来的一条通道，因为大范围的植被被彻底摧毁了，所以才导致渐渐形成了一片沙化区。河边由于有着河水的浸润，部分植被已经稍有恢复了，但是如果没有人工干预的话，这片地方要彻底恢复原貌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时间。
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效率之高，有时会让人觉得只是一瞬间的事情，1069心想着。但是人类的存在对于大自然来说，也不过是一瞬。人类到来前这片土地就是这个样子，等到人类消亡之后，总有一天这片土地还会回归原样。
毕竟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了。
“停下。”正当1069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V忽然开口说道。
1069停了下来观察了一番四周，没发现可疑情况。
“怎么？”他奇怪地问道。
“嘘。”V没有解释任何事情，只是端起枪开始向着远处瞄准。
1069看向她瞄准的方向，但那边看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有的只是树木。
V瞄了片刻，然后换了个方向瞄准，接着又换了第三个方向。1069这才明白，是三角定位——通过三角形中线交点来确定物体位置的方法。V并非在瞄准什么敌人，而是在测距。
通过照门里看到的物体宽度来测算大概距离，是狙击学里的技巧。但就像只有老水手才会通过星星的位置来确定方向一样，V所用的测距法，也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才懂。
1069这才意识到这个女孩的确不简单，她所说的关于军龄的事情，也许并没有夸大其词。这让1069对她更加感兴趣了。
“走。这边。”在估算了一阵后，V边说边开始行动，1069快速跟了上去。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河流的边缘。

这条全球最为宽广的河流起源于安第斯山，1069他们所在的位置只是它无数条支流中的一条。不过只要沿着这条支流前进，他们就能找到河干，然后沿着干流穿越整个大洲。
当然，考虑到这一旅程所需的时间，1069还是希望他们最好不需要那么做。
“这里。”他们越来越靠近河边，最后V停在了一棵粗大的红树旁。
“载具藏在河底，我们只要找到遥控装置就好。我记得把它绑在这棵树的某个根上了。来吧，一起找找。”
1069看着那颗红树密密麻麻、直通水面以下的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不不不……我可不想下水。”1069皱起眉头说，“谁知道这水下面有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把设备藏在这种地方？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V认真地说道，“河水是天然的掩护，藏在这里是万无一失的。遥控器就在这个树下的什么地方。”
“不。”1069断然答道，“如果不得不去水下找那个东西，我宁愿调头返回战场。”
“您在说些什么呢？”V皱起眉头说道，“我们都已经抵达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了，何谈调头？”
“总而言之，我是不会下水的。”1069不容置疑地说道。
“为什么？在雷区的时候您不还气定神闲的吗。您该不会是……”V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该不会是，不会游泳吧？”
“我当然会游泳！”1069大声说道。
“那您在害怕什么？难道这河里有比地雷还危险的东西？”V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不依不饶地问道。
那些东西还不多得是了……1069心想，但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也知道凭这里水流的流动速度，应该不存在什么危险的动物，肉食鱼类通常都在平缓的水域里活动。
但不管这水里有什么，他都不会下去一探究竟的。因为他曾经在水里有过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我不是害怕，只是……不想下水。”
“什么……是我听错了吧？您可不像是说这种任性的话的人。”V脸上的促狭更加明显了，“一位老兵还有说‘不想’做某事的时候吗？”
“总之我就是不去。”
“理由呢，理由？难道是发生过什么难忘的事情？”V继续追问着，“您到底在水里遇到过什么？说说吧，是牙签鱼？还是电鳗？”
“别胡说！”1069叫了起来，“怎么会有那么多糟糕的东西，光是水蛭还不够吗！”
“……原来是水蛭吗。”V几乎笑了起来，“可是指挥官，水蛭只有在静止的死水里才有，流水里是不存在的呀。”
“……闭嘴。”发觉自己说漏了嘴，1069转过身说道，“总之，我否定这个提议。不要试图说服我，我不会改变意见的。”
但是V没有说话。1069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丢到了自己身上，他拿起来一看，是一件迷彩上衣——正是今天早上搭在他身上的那一件。接着又有裤子和T恤被扔了过来。
“干嘛？”1069有点没好气地回过头，却只看到河面上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V已经潜进了河里。
“嘿……”他喊了一句，想到V已经听不见了，于是没有再说什么。1069感到有点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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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自己的表现有点夸张了吧，他心想。V说的没错，他怎么能说“不想去”这种任性的话。这可是在战场上啊。
自己是不是该下水帮V一把呢？毕竟自己是个男人，把活儿全推给一个小姑娘可是太不像话了。
不过……
还是算了吧，1069心想。事已至此，索性就任性这一次吧。他是真的不想下水。
可是过了一阵子，V还没有上来。
已经几分钟过去了，就算是运动员也该上来换口气了。怎么还不见V的影子？1069抱着V的衣服，心里有点焦急。他朝着水里看去，河水有点浑，而且树根密密麻麻的，水面以下什么都看不清。
该不会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1069感到有点慌了。
自己真不该说什么想不想的，1069心想。他把V的衣服搭在树上，然后脱下上衣准备下水，但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水面下面伸了出来，抓住了1069脚边的树根。然后，水下冒起一片水花，一个身影跳了上来——是V。
她一只手抓着树根、一只手拿着一个绿色的包裹，嘴里还叼着战术匕首。1069不得不佩服V的体术确实了得，仅用一只手就把身体拉出了水面。
但马上1069就顾不上赞叹V灵活的体术了，因为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移不开目光——他看到V爬上了河岸，全身淌水、而且只穿着内衣。
……白色。
V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了岸边，然后朝着1069伸出了手。
“啊？”1069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V是什么意思。
“衣服呢？”面对发愣的1069，V奇怪地说道。
“啊，哦。” 1069连忙说道，“搭在树上了。我去拿。”
“怎么了刚才，神游天外了吗。”V接过1069递来的衣服，一边用上衣擦轻轻着身体，一边毫不在意地说着。
“没有。只是在想你还没有上来，不会是出了什么状况。” 1069有些尴尬地说着。
“没什么，只是树根太多，找了一阵子。看样子你也准备下水了？”
“是啊。你再不上来我可能就真下去了。”
“算了吧。东西是我藏的，你来了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
“啊。”
“这下终于万事俱备了，没想到还算顺利。你说要穿过雷区的时候，我本来觉得……”
“我说啊。”
“那种用匕首犁地的排雷法，我从来没想到真的可以……”
“等等，听我说！” 1069不得不加大了音量打断了V的发言。
“怎么了？”V纳闷地说道。

“在说这些之前，你应该先把衣服穿上吧？” 1069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还没有晾干啊？”V有些茫然。
“要等到晾干吗？” 1069的声音里有些无奈。
“……我知道了。”V仿佛明白了过来，“我这样的穿着，让你感到有些不自在？”
“算是……有点吧。”1069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不自在，也该是你先感到不自在才对吧，他心想。
“我明白。”V点了点头，“在作战区域看到没有敌我标识的目标，确实会让人感到不自在，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套上袖标应该就会好些了。”
“不是那个原因！” 1069彻底没辙了，“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男人面前半裸身体，难道不觉得有点，那个……呃……不太妥当吗？”
V沉默了一阵子。
“对不起。”她有些窘迫地说道，“我没有和男性协同作战的经验，也不知道男性看到女性的身体会有什么感受。如果让您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东西，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穿上衣服。”
“不堪入目”，这话实在是过于妄自菲薄了，1069心想。V不仅面容俏丽，而且皮肤白皙如雪、身材纤细高挑，曲线几乎是完美的。要说是“不堪入目”，倒不如说是 “目不转睛”吧。
不好，似乎错用了词汇，1069心想。以后想起“目不转睛”这个词的时候，大概会同时浮现一些不合时宜的场景了。
“不，没有那样的事。”见V如此的不谙世事，1069只好坦白说道，“你的身体很美。刚才我注视着的时候，该是我的失礼才对……不如说是我冒犯了。”
“没关系，我没有感到冒犯。”V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但那才是问题所在啊，1069无奈地想。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他这一小会儿已经颇有些失态了。
而且这个话题已经谈论得够久了。
“不说这些了。” 1069转移了话题，“东西找到了吧。也就是说我们马上就能启程了？”
“是的，”V一边穿衣服一边点了点头说，“不过，我还是想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刚才说，我的身体……很美，”V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面色微微有些发红，“请问……那算是称赞吗？”
“是啊……是的，”1069不由得伸手抓了抓头，“称赞。没错。”
“谢谢。”V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

9
“能把这么大的东西在河底藏得这么安稳，手段真是高明。” 1069赞叹地说道。
随着V按下遥控器，一阵气泡咕嘟咕嘟地涌出水面，河上渐渐出现了一艘小艇——从水下浮上来的。
“没什么。这是水里专用的隐蔽载具，操作很简单，只要把锚链固定好，再沉入水底就行了……用的时候一按开关，船底的浮筒就会自动充气让载具浮起来。”V毫不在意地说着。
“技术真是了不起。虽然原理很简单，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方便的设备呢。”1069依然在不住地啧啧称赞。
“并非因为技术上做不到，只是那时候不需要这种东西吧。”V一边说着一边把小艇拖到了岸边。两个人一起揭掉了覆盖在上边的油布，一艘崭新的摩托艇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艘摩托艇有GPS和导航功能，能够自动驾驶。即便不认识路，它也能带您到安全区域。”检查了一番操控面板，V按下了几个按钮，然后说道。
“太棒了。说起来，我对驾驶机动载具可是很有兴趣呢。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真想自己试驾一把。”看着那辆摩托艇，1069满脸跃跃欲试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兴奋又点惋惜。
“相信以后机会多得是。现在请上船吧。”V发动了引擎然后跳下小艇，解开了固定在岸边的绳索。1069一个箭步跃了上去。
“那个……先生。”V站在岸上，忽然开口说道。
“嗯？”
“我……要向您致以谢意。虽然哪怕是因为无知，我也……”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祝您一路顺风。”
V的语气有些犹豫，她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1069耸了耸肩说道，“不过不想说的话就算了，我会理解的。有些话说不出来，只不过是因为不是合适的时候吧。那就暂且搁下，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好好地表达。”
不会有那一天了，V微微低下了头，心里想着。因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但她还是违心说道：
“嗯 。再见。”
“再见？”小艇已经开始缓缓移动了，1069略感惊讶地说道， “不要告诉我，你不会上来了。”
“我不会上去的。”V抬起头说道，“要撤离的是您，不是我。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正如您所说，面对战斗，士兵不能退避。”
“哦！”1069恍然大悟，“那时把你说成临阵脱逃，真是我的失礼。这句所谓的‘再见’，其实是指再也不见了吧？”
V沉默着没有说话。
“很好。”说着，1069纵身跃下了已经开始缓缓前进的自航快艇。这一行动让V惊讶得目瞪口呆。

“请您……快回到快艇上！”V不知所措地说着，“目的坐标已经设定，就算没有人搭乘，快艇也会沿着预定航线……”
“呵，好一个‘士兵不能退避战斗’。这么说，临阵脱逃的是我才对吧？”没有理会V的惊慌，1069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是这种意思。可是，请您……”
“住口！”1069大声喝道，V服从地沉默了。
快艇已经渐渐加速远去,但是V已经无暇顾及那些。她看见面前的男人正在用愤怒而灼热的目光盯视着她，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武器。
她经历了无数的战斗，即便奋战至孤身一人也从未感到过恐慌，但此时她却不知自己的双手应该放在何处。
终于，V感觉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她避开了男人的眼睛，把目光偏向了一边。
“对不起，我不该如此粗暴。”男人终于开口说道，声音里仿佛有些疲惫，“你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一路保护我的安全，这一点我十分感激、也十分赞赏。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从不抛弃战友。”
“我不值得您这么做。我只是个……”
“别那么说。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天时间，但既然我们是在战场上相遇的，那么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是战友了。你是个勇敢的士兵、你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这我明白，因此我不会使用自己的职权强行要求你终止任务。但是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离开、或者让我和你一起战斗。你大概还不知道，徒手格斗正是我的强项，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小看的。你来决定吧。”
“可是，船已经走了……”V喏喏地说道，1069扭头看了一眼。
“如果是你，快点跑的话……”他说。
说不定还能追上？但他这句话没能说完。就在他刚一开口的时候，天空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呼啸，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爆炸。那艘小艇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被炸成了碎片。
“那是什么……”V惊恐地说道，但1069已经没时间听她提问题。
“跑啊，士兵！跑起来！” 1069已经行动了起来，他指着树林的方向，边跑边喊道，“躲到树林里去！”
V听到1069的呼喊，立即拔腿跑了起来。她速度很快，瞬间就跟上了1069。
“别过来，往那边去——散开、散开！” 1069急忙打着手势示意疏散，但是似乎已经晚了。天空中再次传来了呼啸声。
“啊，该死。” 1069朝着旁边推了一把V，然后自己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接着，是火光一闪。
1069感到一阵灼热的气流包围了自己，仿佛掉进了锅炉之中。背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推力，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他摔在了地上。

“他妈的……”1069努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冲击波震撼了他的听觉系统，他不仅失去了平衡感，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听不到了。
他们现在简直就像是射击场上的靶子，他心想。这次绝对是在劫难逃了。
但事情似乎并非他所料的那么无望。1069忽然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都离开了地面，然后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响。片刻之后，他似乎被什么人拉进了森林。
或者说，被抗进了森林。
1069被丢在了一棵树下。他扶着树干勉强坐了起来，看到了身边正在大口喘气的V。
……这女孩果然不简单，1069心想。虽然战术思路有很多不足，但是体力可真不是盖的——自己八十公斤的体重被她抗在身上，竟然还能健步如飞。
“啊哈。那一下可真不错。” 1069揉了揉依然在嗡嗡响的耳朵说道，“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屁股开花了。多谢了。”
“刚才那个，是什么？”V没有理会1069的笑话，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
“还能是什么，无人机。” 1069看了看天上说道。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V的语气十分惊讶，“我在这里作战十几天了，从来没看到过空中目标！”
“这么说，是冲着我来的了。” 1069若有所思。指挥站的那个女人说没有安排欢迎派对，但是敌人倒好像准备了盛大的节目。
“什么意思……”V似乎有些不解。
“指挥站就是被这东西摧毁的。” 1069说道，“我刚刚出门就遭到了轰炸，几分钟后指挥站的废墟就被敌人包围了。他们显然知道了些什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V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忘了自己才是这里的游击队员。
“我们已经暴露，这里不安全了，敌人也许很快就会追来。” 1069说道，“先去树林里隐蔽，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可是……”V有些为难地说道，“作战地图上，没有相关这片森林的任何信息……”
1069这才明白这个女孩在担心什么。她只会按照现有的情报进行作战规划，未知区域里的行动方针，她是毫无概念的。
1069笑了起来。
“那就让我们祈祷，敌人的作战地图上也没有吧。”他说。

10
雨开始下起来了。雨林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总会一阵一阵毫无预兆地降水，永远都没有干燥的时候。
1069折了一片芭蕉叶举在头顶当雨伞，身边的V也学着他的样子照做。虽然那片叶子不足以彻底遮住1069的身体，但现在也没有别的雨具可用了。V则比较幸运，因为身体娇小一些，被淋到得少了很多。
不过还好，在1069正在考虑要不要找一片更大的芭蕉叶的时候，雨渐渐地停了。
“还有多少口粮？”
在确认了没有追兵之后，两个人坐在一棵树下盘点着手中的物资。
“仅有一份。” V回答说。因为没有想到要长时间外出，两个人都没有准备野餐的餐品。
“罢了。弹药呢？”
“算上枪里的，一共七个个弹夹。”
“省着点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 1069说，“嗯……就算到了万不得已，最好也不要开枪。把匕首给我。”
V把匕首递了过去，1069砍下一段看起来比较硬挺的树枝，然后又割了几段藤条拧成绳子，把匕首绑在树枝的一头做成了一支矛。
1069拿在手里比划了两下，感觉还算顺手，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有丛林作战的经验吗？” 1069问道。V低下了头，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号称有着十六年的军龄，但是作战形式好像比较单一。1069心想。
“我们这些战术人形……都是根据作战需求设计的。”似乎看出了1069正在想什么，V开口说道，“突击型人形一般都是由飞行单位带到作战地点，结束作战任务后迅速撤离，作战周期很短，没什么持久战的经验。这次游击，其实我也是第一次。”
1069点了点头。
“知道了。那么现在由我指挥，你意下如何？”
“好的，全听您指示。”V说道。
“听着。由于情况的变化，你之前的任务已经失去时效性，现在我宣布不再作为主要目标。”1069说，“现在我们的目标是在这片森林里驻扎下来，等待总部的救援，之后的所有行动都围绕这一目标展开。明白了吗？”
“是。保护您的安全，本来就是我的首要任务。”V点了点头。
“天哪……真是不可思议。”初步部署下任务后，1069叹了口气，“两天前我还是个囚犯，一天前我成了游击队员，现在又开始荒野求生了。不过还好，雨林里的资源非常丰富，坚持几天不算什么……就是时间再长一点，应该也没问题。”
“您曾经……在丛林里战斗过吗。”V忽然开口小心地问道。
“啊，是啊。虽然那次是在非洲，不过环境和这里差不多。” 1069 笑了笑说道，“那次我们奉命去执行潜伏和刺杀的任务。战斗中向导死了，我们对环境又不熟……结果返回时在雨林里迷失了方向，被困了差不多半个月才被救出来。”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很久了，我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1069望着头顶上被树叶遮蔽得几乎看不到的天空，喃喃地说着，“带队中士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我也说不上来了。但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新兵。”
“水蛭的事情……也是那时候？”

“水蛭？”1069奇怪地问了一句，随即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哈，是啊，你猜对了。水蛭也是那时候。那天……我们潜伏在一个臭水坑里，任务是伏击一群当地混蛋们的头领。那个水坑里全是水蛭，在我身上爬了好多条。非洲的水蛭可真大，最大的有一巴掌那么长，吸饱了血比拇指还粗，能想象吗？”
1069悄悄看了V一眼，看到她脸上做出了嫌恶的表情。
“其实水蛭本身倒没什么……这东西虽然恶心点，但是很干净，吸血却不传染病。但那天我才知道我对水蛭素过敏，被叮了以后开始发烧。目标没有出现我又不能乱动，只好忍着，等到目标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烧得连枪都端不稳了。不过还好，我没失手。”
“后来，我们干掉了几个民兵，但是弄出很大动静，引来不少人。交火中向导被打死了，我又状态不佳，走路都有点困难。我就对中士说，让我掩护，他先撤退吧。反正我也走不了了。但是中士并没有抛下我。他对我说，战友要同进同退，要掩护也是该他掩护，因为他是中士。虽然记不清他是谁了，但那家伙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从一起走上战场的时候，我们就是战友了，我们将同生共死。’那家伙说，‘要掩护也是我来掩护，因为我是中士……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带领我的士兵走向胜利，而是带着他们回家。’真是一番豪言壮语，呵。明明就要死到临头了，却还那么会说。不过这话确实激励了我，我们一起努力在丛林里生活了十多天，终于被在此展开行动的友军发现了并带了回去。”
“所以，我不太喜欢下水。”1069又偷偷看了V一眼，发现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 “倒不是水性不好，主要是因为在水下总是不由己地感到不安。就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啊。”V点了点头回应道。
“你呢？有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战斗故事？” 1069问道，“从军多年，一定也有很多不寻常的经历吧？”
“没有。”V想了想，摇头说道。
“怎么会呢，惊险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吧。我们昨天见面的时候，你的队伍只剩下你一个幸存者了，这难道不是值得一提的事？”
“那种事的确不值一提。我是战术人形。”V淡淡地说道。
“‘战术人形’。你很多次提到过这个词，但是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1069 说道，“那是一种，新型的兵种吗？”
“您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呢。”V笑了笑，眼神中透出了一丝落寞，“‘战术人形’不是一种兵种，而是一种军械。也就是说，虽然有着人类的身体，但是我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啊。”
1069沉默了。这种事他也隐约猜到了一点，但是正如V所说的，他不愿意去相信。当这些事从V的口中没有任何掩饰地说出来的时候，1069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回避了。
虽然他心里一直都把V当做是一个“人”。

“我也注意到了，你在某些方面，例如在体力上，你远超一般的人类。但我觉得其他方面你和别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其他方面？您检查过我的身体了吗？”V嘲讽地说着，“检查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神经、每一根血管和骨骼了吗？您何以如此断言？”
“我只是感觉……” 1069一时语塞，“当然，我不是科学家，无法从技术上给出判定人类的界限。但是如果你不说明的话，我不会感觉到你和我有什么明显的不同，这一点我能够肯定……”
“呵，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在做什么，但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V笑了起来，脸上满是自嘲的神色，“但现在看来我们有很多时间去讲故事，不妨就跟您说说吧。”
“在我们的这个位置——”V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后颈，“埋藏着一种叫做‘核心’的设备，里面记载了我们在战斗中经历的一切，并且限制着我们的行为。每当有人倒下，战友就会把这件东西取下来，由活着的人带回基地——那天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要取下战友的‘核心’。基地里的技术人员会检测逻辑程序是否出现差错，然后像观看影片一样分析这些记忆，加以整理，擦去那些不重要的内容、保留下那些对战斗有帮助的东西，从而建成我们的战斗数据库，就如同人类的战斗经验一般……只不过不同的是，我们的记忆犹如电脑里的数据，总部可以随意查看和修改，而不需过问我们的意见。”
“在做完这些之后，这个‘核心’会被备份，然后植入一具新的躯体——以人类的基因做蓝本，工业化地加以强化，流水线上的批量产物。就和我现在的这具完全一样。于是你猜怎么着？没错，人形又复活了。失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只留下了提高战斗能力的经验，再次拿起枪奔赴战场，然后再次死去、再次复活。这就是战术人形的命运，周而复始、无休无止。但我们做过什么、别人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不会记得、甚至不会知道。因为我们的记忆中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经过别人审查、甚至有可能是虚构的。我们并不是什么兵种，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人类，而是G&K公司的财产，仅此而已。”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不到二十岁的外表却有着十六年的军龄了吧。没错，我的核心中最早的战斗记录可以上溯到十六年前。而这具躯体我用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前几天刚下线的、也许已经用了好几年了，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些耗材，坏了就换一部好了，有关这些事情的记忆根本不会保留。至于这具躯体出身何处、原型是谁，谁会在乎——既然就连记忆都可能是假的，一具皮囊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服从命令的商品罢了，连个名字都没有。”
1069沉默了。他的内心被V所讲述的事情深深震撼了，过了一阵子才说出话来。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没什么，您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V小声说道，“我们都是以自己所配置的武器命名的。Vector就是这把冲锋枪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我就是枪、枪就是我，我只是按照预设的程式行动的武器而已。所以请向对待一把枪一样去对待我，不要抱有特别的期望，不然对我们都不好。”
“呵呵。”1069干笑了一声，“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还要谢我呢。”

“什么为什么呢。我因为什么事情感谢过您吗。”V有些不明所以。
“你说了吧，我在船上的时候。‘就算是因为无知，也要向我致谢’。所谓无知就是指对‘战术人形’的不了解吧？我想那不是虚伪的客套。你一定是因为觉得不会和我再见了，所以才那么说的，对吧。”
“我……感谢的是，”V有些犹豫地说着，“感谢你，对我的在意。那种感觉像是一种……尊重。”
“我对你表示了额外的尊重吗？” 1069不以为然地说着。
“你把一个战术人形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和尊重，因此我感谢你。虽然，也许是因为你不知道战术人形的事。”
“你错了，孩子。” 1069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尊重你是因为你要求被尊重、也值得被尊重。当我们走过那个街口的时候，我提了点个人意见，然后你就生气了。因为你觉得自己作为老兵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我说的没错吧？”
“你就是个新来的，那么直白地给别人提意见，让人怎么能……”被看穿了想法，V有些委屈地辩解着。
“那就对了。这一路上你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的主张——对于你策略的坚持、对于我提问的厌烦，都是要求尊重的表现。如果你真的是一部机器的话，那你就不会对我的话有任何意见——我开汽车的时候从来都是我想往前就往前、想往后就往后，汽车不会因为它是一部老爷车就要求我尊重它的意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原来是这样吗。”V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白了，以后会管好自己的。少提意见、服从命令，做一个合格的人形，就像一辆合格的……汽车。”
听到V的话，1069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吗，这世界上有很不同的多人……至少在我那个时代有很多。”过了一阵，1069 终于说道，“他们有的出生在宫殿、有的出生在茅屋，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处。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只有那些要求被尊重的人，才会得到尊重。如果他自己妄自菲薄，就算他出身名门，也会遭到其他人的轻蔑。”
“人类社会的事情，我不太懂。”V说道。
“这个新世界也许有些不一样：人们不仅出生在宫殿和茅屋，也许还有一些甚至出生在工厂。但即便如此，她们也有被尊重的权利——只要她们要求被尊重。一个人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别人的态度而成为了人，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人、因为他们要求被像人那样去对待……因为他们，生而为人。”
“……生而为人。”V轻声重复着这句话，“您是说，就算是我们这样的战争机器，也有着可以作为‘人’而存在……的一面吗。”

“你曾经说过‘阿西莫夫’吧，在雷区的时候。” 1069说，“我现在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我顺便还想起了一个叫图灵的人。不过在我看来，无论是阿西莫夫还是图灵，他们的理论都不适用于你：虽然你不是自然出生的人类，但如果你的灵魂是从人类的躯体里诞生的，那么你就有着天赋的人格。”
听到1069的话，V露出了笑容。
纵然转瞬即逝，但那一丝细微却明显的笑容，的确曾经出现在她的脸上。
“您的言论是危险的。”V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我的核心依然在记录着我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如果这些被公司的人们知道——”
“我就成了人类公敌了，是吗。” 1069毫不在意地说着，“说到名字，你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吗？”
“……不知道。”V说道。
“我也不知道啊。” 1069耸了耸肩。
那大概是1069和V最后一次聊天的内容。他们一起在雨林里潜伏了六天，终于被公司秘密派来的搜救队发现。但是撤离的人员只有1069一个人，因为V在撤离载具抵达前的一分钟，自我毁灭了。
她把冲锋枪的管塞进了嘴里，然后扣下了扳机。0.45英寸口径的弹药把她的后脑炸成了碎片。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第一部分：新世界
第一章 完

感觉忽然就变成黑暗向的bad end啊

从此章开始不再分节，写到哪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