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30万字/长篇完结】且把美人做星辰

【第二四章·折花不见我】一
（共七贴）
郝眉离开母亲的肩膀。
王慧看着他，道：“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郝眉成长时听了很多次，有些时候，母亲并不是为了他好，而是为了她好；但还有些时候，母亲的确是为他好，为避免他走上歧途，父母有教育孩子的义务与责任。
“为了你好”有时难以分出绝对的黑白，在模糊的界限之中，郝眉不希望这回的为了你好是虚伪的前者。
“你也知道，男孩子喜欢男孩子，是社会的异类。”王慧不再用错误这个词，“你的朋友，别的亲戚，你的公司同事还有可能认识你的所有人，都会怎么看你？你能忍受他们异样的目光吗？”
母亲拉住儿子的手，柔声道：“妈妈不忍心你在别人的目光里受到委屈，我会心疼的。”既然“为了我”不奏效，王慧开始尝试“为了你”。
郝眉平复心情，回道：“妈妈开始工作的时候，一定也受到过很多委屈，您不是也一路走过来了。爸爸也是，去深圳前、公司上市前，那么多妨碍的声音，特别是爷爷和奶奶，您不也挺过来了。如果你们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活在别人的眼中，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成功吧……”
“这是一回事吗？”郝彬摇头，“你妈妈和我一起远离家乡，在外面奋斗拼搏，在社会上的人看来是正确的，用现在说的话，是充满正能量的。”
“那就是人数的问题吗？”郝眉轻轻问。
“什么人数？”郝彬不解。
“对和错，只看人数的多少。如果认同的多于反对的，就是错的吗？”
王慧接过话头：“儿子，我们都是人，活在世上，规矩就是少数服从多数，社会不也是这样运转的吗？”
“爸，妈，可是我觉得，作为一个社会人，对和错由法律界定就好了……如今的法律并没有说同性相恋是错过的，虽然我们国家还没有正式的同性婚姻法，但相互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错的啊……而且在国外，还有更完善的法律和边缘群体的保护措施，他们的自由选择是受到尊重的。”
可惜，爱与眼泪没有在第一时间占上风，郝眉只能选择讲道理，幸运的是，父母都没有和他争吵，而是在讨论。
王慧道：“就像妈妈先前说的，抛开对和错，现在的事实是，你选择和男生谈恋爱，会遭受多少区别的对待？”
“我不怕。”在与KO牵手的第一次，他获得了勇气，而后的每一次牵手，郝眉的勇气逐渐积累。虽然，他可能永远无法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但更重要的是，与KO陪伴所生出的分量，远远重于旁人的眼光。
“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后悔？”王慧将儿子的手放到自己腿上，继续劝说，“你能承受那些流言蜚语？”
郝眉摇头：“我不能保证不会后悔，要是信誓旦旦的保证，妈妈你肯定也不信。但是如果不告诉你们我的选择，不坚持我的选择，我现在就会非常后悔……非常后悔！”
“可是……”
“妈。”他在称呼里减少一个叠字，“我早就是成年人了，我会承担我所做决定的一切后果。”悲伤与怯懦总归是往昔的借口，这一刻，郝眉眼里闪过无数勇敢的人，他希望他能成为这份勇气在世上艰难成长的一部分。
于是，以爱之名，世俗伦理，都在这一秒讲到了尽头。
王慧闭上眼睛，虽然她希望用尽量平和的方式解决儿子的问题，这是和丈夫之前商量好的。但现在，问题根本得不到解决，她不再压制心中的怒火。
“我说了，我坚决反对！不管你怎么说，妈妈都不会同意！”她的语调上扬，回到郝眉熟悉的责骂。
这么多年，在母亲生气的时候，他只顶过一次嘴——高二前的暑假，母亲摔坏电脑的那天。
今天是第二回。
“其实我不是想问爸妈你们同不同意，我只是作为儿子，告诉你们这件事。该做什么……我还是会怎么做。”
王慧气急而笑：“不愧是长大了，成年了，还工作了哈，可以养活自己了？就不用听爸妈的话了？啊？”
郝眉也笑，他想，明明以前和爸妈说话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我认为是对的我就做。我认为妈是错的，我当然不听。”笑还是那个年少的、阳光的笑容，话里的内容却再也不是了。
因而，阳光从苦涩的树梢洒下，落成悲哀且坚定的残影。
“怎么和你妈妈说话的？”郝彬随之一怒。
“爸……”郝眉又看着父亲，“你让我从小上最好的学校，给我最好的教育和资源，让我进入中国最好的大学，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这么多优秀的教育，形成了我今天的态度和观念，所以我能如此相信自己的判断。您不同意我，就像是否定了这些年你投在我身上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我觉得，您对我的投资没有亏，您应该比我更加自豪。”

【第二四章·折花不见我】三
“听到没有？”隔了好一会儿，王慧继续问，音量相对减弱，语气里的强硬却更甚之前。
郝眉于是抬起头：“听到了。”
“回答呢？”
“不。”
“你……”王慧抬起自己的手掌，她已经有些忘了，上回打郝眉是什么时候。这事儿郝眉却记得很清楚，童年里，他不会忘记父母每一次对他的严厉与惩罚，就像此时此刻，他也不会忘了父母曾经对自己的好。
郝彬伸手拉住了妻子，道：“慧。”
王慧的手并不用力，事实上这一下她没有真想打下去，她只是想看看，郝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儿子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王慧心中因而浮现两种不同的失望，对儿子的，还有对自己的。
“我们让儿子先自己好好想想。”郝彬说，“他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说着转向郝眉，“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不要只贪图一时的快乐，还要考虑考虑未来的困境，不只是你自己的，还有你身边的人，包括我和你妈妈的……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王慧道，即便郝彬正在缓和气氛，她还是说出最后的警告：“不立即离开他，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然后郝眉开口，掷地有声，像是一场演讲，富有意志与情绪：“我不准！”
“不准什么？”母亲微微一愣。
“你永远是我妈，怎么样都是我妈！别人否定不行，你自己否定也不行，我不准你不认我！”郝眉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母亲口里听到这句话，他在坚定之外，还有痛苦，“就算你不同意我喜欢男生，也根本不能否认我爱你，你也爱我，所以你不能用这种话威胁我！我，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一番难得强硬的话，带着儿子的愤怒，却让王慧与郝彬心中的怒火消散几分，变得五味杂陈。
尤其是，郝眉上来拉住王慧的手，如同她和他这么多年拉过的成千上万次。如此重叠、漫长光阴亦不能否认的母与子的时光，又怎么可能因为一句气话而走向终点？
“你别听***气话，我们自然是一家人，这一点什么都不能将它改变。”郝彬拉着妻子的胳膊，两步走到门口，“我和你妈先回酒店，你一个人再好好想想，我们……我们也会再想想。”
门合上之前，王慧看着儿子想要说些什么，还是闭上嘴巴。
“午饭好好吃。”这是郝彬的声音，随后是关门的声音。
客厅中，郝眉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喘了一口气，而后摊坐在地。
出柜的画面他想过，但真正与父母交谈之时，心中奔涌的情绪，脑中闪现的想法都太多太乱，今天他深刻明白，语言所能传递出的心情居然如此有限。除了声音，还有表情，语气，神态，与周遭的氛围，对视的眼神，仿佛纷繁的线，将他的念头缠绕了无数死结。
他拿起手机，给KO发了一条消息：“不太顺利。”
一秒过后，KO回过信息：“不急，我们慢慢来。”
“我们”，是两个人，美人想，今天已经把独自面对时该说的、可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下次他的确可以与KO一起，共同来面对父母了。他不知道到时候的情况会更好还是更坏，唯有等待。
郝彬走进电梯，王慧问：“为什么拉我出来？”
“你看儿子现在这样子，我们短时间能说服他？”
“那你说怎么办？”王慧十指划过两鬓长发，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怎么办？老郝……”
郝彬按下楼层“1”，道：“我们去找张辰。”
“你知道他在……在儿子上班的公司。”王慧忽然明白，迅速掏出手机，又道，“我马上打电话问问方兰，她在这边的大医院认识不少教授，我让她帮我联系一下相关的……医生。”
电话通了一会儿，却无人接听。“可能在忙。”王慧道，“我待会儿再联系她，既然来了北京，也抽时间去看看她。”
郝彬点头：“我到时也去问问，能不能以家属的身份探望一下老夏。”而后他拨通肖奈的电话：“喂，小肖吗？我是你郝叔叔，郝眉的爸爸……对对对……你现在在公司吗？哦，叔叔正好来北京办点儿事儿，顺道想去看看你，平时我儿子也受你不少照顾。
“嗯……对，他今天没去上班，这会儿在家呆着。叔叔顺便问问，郝眉常提的他的同事，说是黑客大神的那个……对对，叫KO，他今天去上班了吗？嗯……我和你阿姨也想看看他，上回他去青岛还请我们吃了饭……这样，你把公司的地址发给我，我们现在就出发，从郝眉住的地儿……不用来接我们，我们打个车很方便……嗯，待会儿见。”
手机短信里，肖奈将致一公司的详细地址发给郝彬，然后让贝微微请KO来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KO问。

【第二四章·折花不见我】四
相比手游上线前夕，公司内的气氛不再紧张，但也绝不轻松。短短的一天休憩之后，肖奈又给全体员工下了新的任务指令，作为新生的游戏公司，他认为新倩女即便上线后获得成功，也只是一小步。
现下的移动端娱乐市场瞬息万变，竞争激烈，一款游戏做成爆款的概率很小。肖奈对自家的产品具有信心，但他也不会把所有苹果放在一个篮子里。
“郝眉的父母来北京了。”
“我知道。”
“他们待会儿会来公司，说是来看看我，其实是来看你。”
KO并不吃惊，方才与男友通话过后，他便有所预料：“你给我半天假，我和他们出去找个地方聊聊，不会打扰公司。”
肖奈看着他，微笑道：“你和郝眉的父母聊家常？还是说……”
“还是说聊你和美人师兄的事儿？”贝微微刚一进办公室，就听到两人的话题，立马道，“KO师兄，难不成你们要互见家长了？进度这么快的吗！”
KO神色严肃，摇头道：“没这么简单。”
“啊……”微微师妹神色一滞，大概猜到是何种情况，只能安慰道，“KO师兄加油，我会永远支持你和郝眉师兄的！”
“你做好准备了吗？”肖奈问。
“没有。”KO的面色看不出太多，“我走了。”
方兰离开起点网吧，与老板娘张凤告别。
她对这家网吧的整体环境并不满意，但也只是埋藏在内心的想法。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网吧，空气里充斥着汗水与二手烟的臭味，但方兰仍然面色含笑，热情与张凤聊了半个小时。
因为她大约就是儿子未来的老板娘了，而且对方在前几日，还借给儿子不少钱，张凤今天来除了看看起点网吧，也是要把这笔钱还给老板娘。
事实上，即使因为丈夫出事，家道中落，方兰仍能为夏成联系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儿子都拒绝了，毕竟都是通过人情，以如今的情况，夏成希望先靠自己的努力挣一笔钱。
除了在网吧当网管，他还找了一份在步行街帮忙炸串的临时工作，明天他就将同时开始这两份工作。
而在今早，他已在网上挂出了房屋出租的广告。目前的住家面积宽敞，环境优越，光卧室就有三间，其中还有一间书房。母子二人合计一番，打算将多出的卧室与书房整理过后，用来出租。
方兰往包里搜了搜，找到两枚硬币，随即上了公交车。
在夏敬文致富之前，她曾是纺织厂的女工，风里雨里，每日骑自行车上班。此刻拥挤而闷热的公车内，方兰忽然想到以前的日子，原来她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了。
早上儿子在电脑上制作广告时，她去菜场买菜，穿着平日昂贵的衣服，与周围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毕竟，她没有便宜的衣服，也不会特意再去买。
她的厨艺不错，平日闲得没事，就在家为郝彬做饭。但买菜都是在外卖软件上买的，有人直接送到家门口，运费是一笔开销。
到了其中一站，公车上下去许多人，方兰找到位置坐下，喘了一口气。
她目光斜扫，看到旁边的大爷正在看报纸。都是些国家大事，或者她平日都懒得了解的社会新闻，方兰正要将目光移开，却忽然注意到报纸的下方一册，有一则简短的广告。
这则广告的字体很小，但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因为上面的内容，不容她错过：
“同性恋亲友会，聚亲友之力，改善同志人群生活环境。让我们用爱、勇敢与责任，帮助你的家人！”在文字之下，是联系电话与微信二维码。
“大爷。”
“啥事儿？”
“我能用手机拍一下这张报纸吗？我看到这里有个卖冰箱的新闻，想待会儿打电话了解一下。”
“没问题。”热心的大爷将整份报纸递给方兰，“我也差不多看完了，就把这报纸给你吧。现在的新闻也没啥新鲜的，每天看的都是重复的事儿，只不过换个地方换个人而已。”
方兰将报纸折起来放入包中：“您说的对，谢谢了。”
她在第五站下车，步行了大约一公里，来到住家所在的小区门口，碰巧遇见夏成：“儿子，你去哪儿啊？”
“妈？你回来了。”夏成看了眼手机，停下脚步，“有个朋友托我出去半点儿事。”
“是你的那些兄弟？”方兰问，虽然她并不喜欢儿子和狐朋狗友有所往来，但这回出事，其中几位小伙子帮忙不少，她对儿子的这些弟兄开始改观。
“不，是郝眉的朋友，我也最近才认识。”
方兰笑：“啊，是小眉的朋友啊，真好。你就应该多和他交流交流，他可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你慧阿姨说他现在的工作也很优秀，那你快去吧，晚上回来吃饭吗？”
“回来吃。”

【第二四章·折花不见我】六
“啊呀……你是夏成啊！”王慧抬头看着打断对话的人，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在这儿？太巧了。”
“不巧，阿姨，我是专门赶过来的。”夏成道。
王慧看向KO，顿时了然。
郝彬招呼道：“小成好久不见了，我看你怎么这么消瘦了？你爸爸的事叔叔也很难过，但是你也不要太过伤心，照顾好自己……快坐吧。你喝什么？我叫服务员。”
夏成在KO身旁坐下，与郝彬夫妇二人相对而谈：“谢谢郝叔叔关心，我什么都不想喝，叔叔阿姨和他是在谈论眉弟的事情吧？”
一瞬间，郝彬与王慧二人想起夏成喜欢男生的事实，因而对他的立场有了预判。
“小成……”王慧身体前倾，“这是我们家的事。”
夏成摆手：“阿姨您误会了，我不是来评判或者劝说的。”
郝彬看着夏成头顶从金发染回的黑发，道：“你说吧。”
“我只是想给您们二位讲讲我最近的经历。”夏成说道，“你们是我亲近的长辈，我想听听你们给我的建议。”
这番话头一起，作为长辈的王慧就是不想听，也不得不听了。她躺回沙发，环抱双臂，点头示意夏成继续。
“除了我爸和家里的事，这件事同样是我最近最大的心结。”夏成开始讲述他与林昊的相遇，心中的压抑自此滋生，负罪感与直面悲伤的畅快感合并为无可避免的刺痛感。
“他的名字是林昊，一名高中学生，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我很喜欢他，然后不久前，他自杀了。”夏成的声音平缓有力，话里的内容绝不平静。
王慧与郝彬的面色一变，没有说话。
夏成接着道：“第一次见面是在长城，他被班里的同学欺负，于是我……”
他用简短的两百字讲述了与林昊的初遇，两人相互喜欢，他的告白，然后第一次约会。如果放在平日，王慧对两个男人的爱情必然十分反感——此时她的心情同样，但她没有打断夏成，因为林昊在故事的一开始便拥有死亡的结局，而夏成的眼中，分明是掩盖过、仍掩盖不了的巨大悲伤。
“您们也知道，我父母极力反对这件事，冻结了我的银行卡，甚至用林昊父亲的工作威胁我。于是我告诉小昊，先给我两个月，等我挣钱后独立，再和他联系。”夏成说着闭上眼睛，“后来工作后，才明白我当初多么幼稚，以为两个月就能赚够庇护他的钱，无异于痴心妄想……但，他也没有等我。”
郝彬喝了杯茶，故事听到这里，他大概明白了夏成的用意。
“约定的日期还没到，家里就出事了……您们二位也知道，我爸的事。看着我妈在家里憔悴的样子，还有我爸托付给我的责任，我忽然明白我对这个家太自私了。于是……我就和小昊告别了。”夏成在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我错了。当我对家人不再自私的时候，我对那个被我抛弃的林昊，就更加自私了。他在收到我短信的第二天，就从长城上跳下去……死了。”
KO抬手，拍拍夏成的肩膀，后者的声音在最后两字时哽咽。
“郝叔叔，王阿姨……你们应该明白我的自责、愧疚和负罪感吧！我这些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难以承受的痛苦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偿还我的错误……我妈说，这不是我的错。她说错了……这就是我的错！因为我抛弃了他！如果不是我的错，那是谁错了？小昊的脆弱错了？我爸妈的催逼错了？还是这个社会的不包容错了？请告诉我……谁错了？”
王慧注视夏成，她能从对方近乎咆哮的话语里，听出无尽的懊悔与彷徨。她很难想象，一个年轻而美好的生命，会因为感情的挫折与性向的压力，选择以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而郝眉，他的儿子，是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来直面这个问题，并和她坦白的？
夏成讲述之后的沉默，伴随着他湿润的眼眶，将沉重的气氛变得更重。
郝彬打破了这份压抑，轻轻道：“小成……这不是你的错，或者说，这是所有人的错。”
夏成抬头：“叔叔您说得很对，是所有人的错。”
王慧伸出手，握住夏成的手，给他无声的安慰。
“能够和你们三位说出这件事，我心头也好受了很多。如果可以，我其实希望你们能够因为这件事怪罪我，批评我，但我还是谢谢你们……耐心地听完了。”夏成说完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妈还在家里做饭等我，就先回去了。”
“啊，方姐在家做饭呢，那你快回去吧！这几天我和你郝叔叔也会去看望你们母子两人的。”
郝彬同样点头：“有机会我也去看看你爸爸，好孩子，回去吧。”
“你们慢慢聊。”夏成离开咖啡厅，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之前来的公车上，他就思索如何帮助郝眉，却明白说服别人从来不是自己的强项。
因此他决定，将自己和林昊的事讲给对方听。揭开内心的伤疤，其实是开始自我治愈的第一步，无论多么痛苦，夏成学会了直面苦痛。亲生经历讲出来，也具有很大的感染力，他不知道郝眉的父母是否有所触动，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眉弟，你们加油。”

【第二四章·折花不见我】七
咖啡厅里，KO目送夏成离开，道：“叔叔，阿姨，用别人的事来衬托另一件事，这样具有目的性的劝说，我认为远不是真诚的行为。但是夏成说他无论如何都要来，我也没有阻止，所以，我想给你们说一句抱歉。”
郝彬摇头：“小辰啊……对于你的态度，以及你的决心，我没有半点质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郝彬最终也没能说出这句话的后半句。
王慧道：“只是……辰辰。我希望你能为叔叔阿姨考虑考虑……天下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呢？你说是吧……我和你叔叔真心希望郝眉能组建一个美好的家庭，生个乖宝宝，两个三个都行……享受每个人应该、也能够享受的人生快乐呀。”
KO点头：“阿姨，您这句话说得太对了——天下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我真心认为，郝眉和我在一起会很幸福。我有信心、有责任也有义务，能够给郝眉一段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定。”
郝彬看着KO，仿佛看到当年那个让他由衷敬佩的张辰父亲，便悲哀一叹：“如果你是女孩儿就好了。”
KO接道：“我喜欢郝眉，是因为他是非常优秀的男生；他喜欢我，也因为我是他眼中优秀的人，这和性别没有关系。”
王慧第一次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不想说。反对儿子与男生在一起的观点，她毫无改变，但这段立场之外，世事无常，复杂难断，数不清的郁结冲刷强硬的心态，她只感觉力不从心。
对她而言，这是近半百的人生中，最揪心的一件事。
“今天就先这样吧。”郝彬道，“我和你阿姨还有很多东西要考虑，今天打扰你工作，很不好意思。”
KO道：“叔叔太客气了，知道您二位来和我这个晚辈谈心，肖奈特意给我放了假。”
“对了……那个十分优秀的年轻人，肖奈，他知道你和小眉的事么。”郝彬忽然问。
“请您看看这条微信。”KO将手机递给郝爸，是肖奈发给KO的一段留言。
“加油，我和微微，以及致一公司全体成员，永远支持你和郝眉！”
郝彬静静看了一分钟，将屏幕给妻子，王慧也看了很久。
所谓世俗，或许也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堪——然而，这也不过是一小部分世俗罢了。
“我去结账。”郝彬起身道。
“茶水钱我已经给了，二位来北京，我当然要尽一番地主之谊。”KO道，“谢谢叔叔阿姨给我这样宝贵的机会，能够一起交流，我们所有人都爱着的郝眉的事情。”
“哼。”王慧这一声本是冷哼，却留下难以言喻的复杂语调。
这对夫妇起身，携手离开咖啡厅。
KO从沙发枕头后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正在通话的页面。原来这段对话的一开始，郝眉就通过KO的手机在听着。
“喂。”KO说。
“喂。”郝眉应答。
“抱歉，这次我没有说服你的爸妈。”KO说。
“你说得很棒，成哥也说得很棒，我已经完完全全……心满意足了。”郝眉说，“谢谢。”
“那我们继续加油。”KO说。
“嗯！”郝眉说。

【第二五章·日落看归鸟】一
（共七贴）
赵林希看着窗外滔滔的河水，仿若要将山川与过往一并冲入远方的大海。
装着林昊骨灰的轿车开过黄河之上、京昆高速的一座大桥，她这才真正认识到祖国的辽阔。一路见无数山脉流水，风沙云雨，她心中的悲伤逐渐被壮伟的天地稀释，再有两天，回家的旅程才到达终点。
人们都说，南方的山水更加郁郁葱葱，她也曾见过。
其实，被稀释的也只有部分悲伤而已，赵林希的恨没有半分减少。看到手机里的内容，她舒了口气，通过KO的帮助，弟弟被校园欺凌，而后校方遮掩真相的微博终于不再被屏蔽，更在短短半天内得到超过一万的转发。
看着下方的留言，那些安慰的话语倒在其次，愤恨的怒骂，更得赵林希的注目。他们对欺凌者的责骂声，亦是她呐喊的心声。
“谢谢你。”微信里，赵林希给KO发去三个字。
“不客气。”KO回复，挂断与郝眉的电话后，他正好收到小希的致谢。
美人刚放下手机，又接到肖奈打来的电话：“喂？老三，什么事？”
“你爸爸给我打过电话。”肖奈说。
“去找你要KO的吧。”
“不错，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了，但我也想告诉你一声。另外，微微说她是你与KO的坚实后盾，愚公与猴子表达了强烈的赞同，我也赞同。”
郝眉忽觉眼睛发热，在经历与父母的对话后，他有幸得到KO与朋友的安慰，这是黑白里的色彩。
如果林昊也有如此体贴温柔的好友，一定能坚强地走下去吧，他不由自主想到此处。
“但还有另一件事，我也想告诉你，关于KO最近做的一件事。”
“你说……”
“他通过黑客手段，帮人发了一条平台无法屏蔽的微博。问题关键是，无论他的技术多么高超，即使是加上我，也还会留下蛛丝马迹，毕竟完美的黑客技术是不存在的。”
郝眉吃惊：“你是说，KO做这件事，可能会引来微博平台的追踪与检查？”
“没错，我在他行动完成之前，曾经劝过他。”
“但是他没有停手？”美人疑惑，“KO帮忙发的到底是什么微博啊？”
“这点你可以问问他。”肖奈道，“看来他没有将此事告诉你，所以我说的话有些冒昧。但你和他目前处在关键的时候，郝眉，我希望你能和他聊聊这件事。”
“我会的，老三……谢谢你。”
肖奈笑：“改天请我吃饭。”
“记得带上微微师妹。”
“你放心。”
郝眉挂断电话，又给KO发去信息：“我爸妈说晚上和我一起吃饭，我们可能很晚才回家。你今晚……还来我家吗？”
他所住的那套房有两间卧室，王慧本来的规划，是给未来孙子的房间，但在八字没有一撇之前，他们二老来到北京正好住进去。
“回。”
“我也希望你回来，但是这个时间段……会不会惹恼我爸妈，让问题更难沟通啊？”郝眉斟酌许久，打出这些字。
“那我在附近开间房。”虽然巴蜀人家二楼的房间还能继续住几天，但KO的生活用品都被拿到家中家中，不如住酒店方便。
“我马上帮你订。”郝眉积极行动，“等我爸妈都睡了，我再偷偷出来找你。”
“好。”
傍晚六点，仍是所谓幽静的西餐厅，王慧起身前往洗手间。
郝彬看妻子走远，低声询问：“你们做了？”
“什么？”郝眉疑惑，“我和谁？”
“你和张辰……做了那种事没？”郝彬拿出白天在抽屉里看见的避孕套，递到儿子跟前。
一瞬间，郝眉脸色涨得通红，在汹涌而来的尴尬里，他道：“没……真没！”
“没撒谎？”
“没撒谎！”
郝彬看着儿子的眼睛，选择相信他：“还好，还好。”
如果昨夜的郝眉没有睡着，那他现在的回答可能会截然不同——他并不擅长撒谎。但他并未完全脱离尴尬，因为在梦里，他做了郝彬以为他做了的事。
王慧回到餐桌，有些奇怪：“他怎么脸色不对？”

【第二五章·日落看归鸟】二
郝彬接话：“没事儿，我刚才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爸！”郝眉出声制止。
“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姥爷。”
“嗯？”王慧轻咦一声，透过烛光看着丈夫的脸，“你打算把郝眉的事情告诉咱爸？”
郝眉比母亲更为吃惊。
“不错。”郝彬道，“这种事，也得问问老人家的看法。”
“这种事……我没脸拿来告诉我爸。”王慧拉下嘴角。
“咱们一家三口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但你看看这餐桌上氛围，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笑声了。”郝彬放下手中的刀叉，“我看得出来，你和儿子的想法当下没可能和解，所以我们可以找找别人，问问他们的看法。”
王慧眯起眼睛：“老郝，你这话说的倒很中立啊？那你又怎么看？”
“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郝彬脱口而出，郝眉面色一黯。
王慧不再说话，一边吃土豆泥，一边回想丈夫的那句“没有笑声了”。的确，为了弥补儿子童年的缺失，后来每一回吃饭，夫妻二人都会跟郝眉聊有趣的事，席间总是充满欢笑。但郝眉出柜后，这种氛围随之消失。
王慧想怪罪儿子，却发现毫无意义，该说的，该骂的，她都做了……但儿子的态度丝毫不变。沉默成为这顿西餐的主色调，她更加坚定替儿子找位心理医生的想法。
吃甜点时，郝彬又道：“回青岛的机票定在后天，你约了方兰明天一起吃饭是吧，午饭？”公司的事不能推后太多天，两人都需要回去处理重要事宜。
“是，你和儿子不一起去？”
“明天我得去上班，总不能老是请假。”郝眉说，“而且爸，我是要和你们回去，一起看姥爷？那就更不能缺席明天了。”
“不错，后天一起，得多麻烦你那位肖奈同学了。”郝彬点头，“我已经联系好明天去看看老夏，如果赶不及，就不和你们吃午饭。”
三人一起步行回到家中，王慧在主卧门口嘱咐道：“早点洗了睡觉，明天不是要上班么。”
“嗯，你们也早点儿睡。”郝眉与父母告了晚安，语气有些生分，而后他在床被里躺到十二点。他记得在青岛家中时，爸妈都是十点半准时入睡，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已经睡熟了。
悄悄起身换上衣服，郝眉从家门溜了出去。
他却不知道，在得知儿子的事后，哪有父母还能坦然安睡。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王慧听到房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顿时坐起来。
“儿子出去了？”
郝彬睁眼：“该是去找张辰了。”
“我打电话让他回来！”
郝彬抬手拿走妻子的手机：“就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好好商量这件事。”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老郝，我发觉你这态度也不端正啊……”王慧在黑暗里看着郝爸，“怎么渐渐开始向着儿子了？是今天夏成的事儿让你改主意了啊？”
郝彬也坐起身：“慧，我的主意从来没有改过，我一百个不同意儿子和男生谈恋爱。但我从夏成的故事里，听出一个我们面临的矛盾。”
“什么矛盾？”
“如果我们和儿子僵持，那么一家人就回不到原来那种融洽的时候。这个后果——虽然不是那位林昊的可怕悲剧，但相互僵持、互不理睬的家庭，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剧？”
王慧摆手：“所以我才需要你和我一起，劝说儿子，纠正他的错误啊！”
“你也听见今天儿子说的话了……”郝彬道，“那种态度啊，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有主见，不但坚定，还很严肃。就算你骂他了，他也根本不害怕，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错就是错，再严肃的否认，他还是错的！”王慧回。
“你我在外创业这么多年，面临多少艰苦，你说说，这世上的事儿，哪有绝对的对和错？况且包括学习在内的所有事，咱们几乎都没逼过儿子……就连选大学的专业，我们最后不也无力改变。”
“行啊老郝，好久没和我扯歪理了，今天想要复习一下是吧？”
郝彬用枕头遮住脑袋，嘀咕道：“我什么都不说了，早点儿睡吧。”
王慧回头，睡意全无，只无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一路披星戴月，郝眉赶到酒店，在前台登记好身份证，他上到十九层，KO所在的房间。
“你来了。”KO打开房门。
美人飞快走进房间，看到床的那一刻，才明白为何前台的服务员看她的眼神有些莫名的意味。下午帮KO订房的时候，他随手选择了单人间，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今天很累吧，早点睡。”话未说完，KO将郝眉抱在怀中，鼻中嗅到沐浴露的香气，“你在家洗过澡了？”

【第二五章·日落看归鸟】三
“洗过了。”
KO将郝眉转过来，四目相对：“你有些不同了。”
郝眉好奇：“哪儿不同啊？”
“不像最近，更像以前。”KO说，这只是他的直觉。
美人转动眼珠子，道：“是啊，今天之前感觉我经历了好多事……项目刚刚结束，就听到成哥的消息、林昊的消息、然后还给我爸妈说出我和你的事……一切都好复杂，我确实很累。比上学时候累多了，甚至比老三让我加班的时候还累！”
KO轻轻摸他的头：“你又想开了？”如果最近几日的郝眉话语严肃，即便笑也是强颜欢笑，那现在的他，则多了一丝洒脱。
“是啊，我有些想开啦，在和爸妈说完那些话之后。”二人在床边坐下，郝眉接着道，“虽然我们的事他们不同意，但我终于把心里想说的、埋藏的秘密说出来，就好受很多。”
“嗯。”
“刚才从家里偷溜出来，朝你这里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头顶的一些星星。”
“星星？”KO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与郝眉阔别多年的重逢之后，他骑着叶建军的自行车去郊外看星星。与父母看过流星后，与五岁的郝眉看过“旺旺雪饼”后，他便常常这么做，是为了，也不只是为了那首诗里的“手可摘星辰”。
此刻，透过十九层的窗往外看，星辰比郝眉在楼下见过的更明亮一些。他在来路上，想起曾与KO在荷塘月色亭看过的夜色，那晚KO说，他是他的北极星。
美人又道：“夜色这么开阔，我忽然就觉得，这些事其实不需要那么苦大仇深地去面对啊！想我郝眉，江湖人称眉哥，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里的阳光少年，不能一直愁眉苦脸的。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你啊，KO！在我眼里，你无所不能，那些麻烦事儿咱们肯定都跨过去。”
没错，KO从刚刚郝眉的语气里，听出的是久违的积极。不论前方是好事还是坏事，都用积极且乐观的态度去面对——他为郝眉忧心了许多时日，现在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对了，我得考考你。”
KO微微一笑：“你说。”
“有一回你说我是你的北极星，那你是我的啥？”
“北斗七星。”没有任何停顿，KO脱口而出，“像个勺子，以后都能喂饱你。”
郝眉笑得很开心，同时有些尴尬：“当时头脑一热说了这么句话，现在回味着，怎么我跟个饭桶似的啊！”
“你是很帅的饭桶。”
“啥？”郝眉张大嘴巴，“这不还是饭桶吗！对了KO，我忽然想起来，那回去你的小炒店喝醉睡了的那回……”
“睡了？”
“我是说……我不小心睡着的那回！”
“嗯。”
“别打岔！那会儿我说我长得很帅，你回我说嗯！现在想起来，你是不是那会儿就看上我啦，那哥的魅力也太大了吧？”KO眼中，是郝眉曾常有的眉飞色舞。
“嗯。”依旧如同那日，干脆利落的肯定。从一开始，到今后的许多年月，在KO心里，郝眉从来不需要怀疑自己是否被深爱着。
“诶不对，其实你知道我是莫扎他，所以老早就看上了我吧！”美人话跟着多起来，“KO你可太不够意思了，明明知道是我，却瞒了我这么久，结果让微微师妹和愚公在饭桌上看了我的笑话！”
“下回不瞒你了。”
“啥？你还想有下回？”
“没有。”
郝眉勾住KO的脖子，声音变得轻柔：“KO，和你说话，是我最开心的事之一。”
“之一？”
郝眉到底还没习惯随口说出连串的情话，稍有羞涩：“看到你，吃你做的饭呀，住在一起呀，然后还有和你一起上下班，看你在我对面敲代码的时候，那是真帅的时候！”
KO笑：“郝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咱们谁先说啊？”
“你先说。”
美人不同意：“老是你让我，那也不行啊！这么着吧，我们来猜拳，准备好了没……石头、剪刀、布！”
郝眉很高兴，因为他赢了，记忆里他和KO的比试很少有赢的时候。
“我赢了，所以……我让你先说！”
“赵林希拜托我帮忙做一件事……”KO道。
“小希学妹？”郝眉奇怪，“什么事啊……难道说是微博？”
“嗯？你已经知道了。”
“老三他今天告诉我了。”

【第二五章·日落看归鸟】五
王慧张了张嘴，想着还是待会儿坐下来再好好说。
郝眉想到将要来临的坦白，神态实在无法自然，只道：“姥爷，我给你带了水果。”说着他将手里的西瓜递过去。
“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豁，还这么多，姥爷一个人又吃不完。马上切了给你吃啊，乖孙儿。”
一家四口走过桃树林，王德仁又道：“对了，我给你们别墅送的那株桃树和梨树长得怎么样了？”
“挺好，不过我看爸你这里的桃跟梨都要熟了，别墅里的还没有。”王慧道。
“那是当然。”王德仁大手一挥，得意笑道，“这片林子，都是我每天好好呵护着的。”
“爸，您年纪也大了，注意休息，别只顾天天照顾林子。”王慧又道。
王德仁的笑容消失：“我喜欢，你别管我！”
四人走进二层的楼房，一楼的客厅堆着一圈老旧的家具与电器。
王德仁用抹布擦了擦挪开报纸后，沙发上的灰尘：“你们坐，来都不提前通知我一声，都没啥准备。”
王慧环顾满屋子的旧东西，闻着空气里的霉味，皱眉：“爸，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这些东西就都该丢了，留着除了占地方，还有啥用啊？”
“你懂什么，这里面多少***东西，哪能说丢就丢？”
这便是郝眉眼中固执的姥爷。
郝妈回：“我妈都走快十年了，你就留些真正有纪念意义的就行，没必要什么破破烂烂都留着吧！”
“这些东西哪件没意义，啊？不管旧电视，旧衣柜，都是你妈看过的，用过的，你想丢，我可舍不得。”
我可舍不得——
郝眉忽然看向姥爷，他从没想过，姥爷对于姥姥的思念，寄托在这些旧物上，汇成了一句“我可舍不得”。这或许是囿于过去的沉湎，但也是不忘往昔的深情。
与KO成为情侣以前，他从小到大，都未能仔细听得姥爷固执里的情感，今日，他却忽然听懂了。就像KO在颐和园给他转的那个糖龙，前几天难过时吃了一半，剩下一半他依旧好好珍藏着。
王德仁瞪着女儿，叹了口气，转头又笑呵呵看向郝眉：“乖孙儿啊，我前些天整理你姥姥的旧衣橱的时候，翻到一盒东西，里面有你的笔记本，还有一双鞋，你要看看嘛？”
“小眉才不想看。”王慧道。
郝眉点头：“好啊姥爷，我和你一起去拿吧。”
穿过客厅，来到侧卧，此间的旧物更是堆满所有角落。郝眉从中看到小时候爱玩的彩色皮球，如今已经焉掉一半，扑满灰尘。
“就是这个……”王德仁弯腰，想要从破旧的椅子内侧拿出盒子，却喘了一大口气。
“姥爷您别动，我来拿。”郝眉蹲身将盒子掏出来，打开，映入眼中的是封面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他拿起笔记本，发现盒子下方是双十分破旧的运动鞋，尺码很小，是他小时候穿的一双。
这双鞋郝眉记得很清楚，是刚上小学那会儿最喜欢的一双，当时每天都穿着。所以即使后来穿不下了，他也将这双鞋小心装起来，拿到乡下让姥爷帮他保管。
“这可是辰辰哥大老远送给我的鞋，我才不想丢呢！”他当时揣着脏兮兮的鞋子，对母亲这么说，后者哭笑不得。
辰辰哥……
郝眉一惊，瞳孔中闪烁起一道勾连过去，终于追溯至重要事物的光芒。
辰辰哥，那不就是KO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当初真的和KO在北京见过，两人真的一起吃了饭，看了星星……还有这双鞋，就是他送他后，对方的回赠。
就像莫扎他与手可摘星辰在清华时隔六年的重逢，五岁的郝眉与六岁的张辰，也从思念的两端，双双与现在的郝眉跟KO相聚了。
仍是那句：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还有那句：忘记的东西并不是真正遗忘了，只是没能回忆起来，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一时间，郝眉热泪盈眶。
尽管他早已得知两人曾见过，但今天他依靠自己的记忆，回想到了，仿佛一瞬回到久远的过去，他与张辰携手玩耍，亲密无间。世事缘分如何不奇妙？
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
他似乎还忘了一件事，郝眉脑海抓住到一道念头，迅速翻开笔记本，原来答案早就写在第一页。
“以后，我也要救一次辰辰哥，记住啦！”
当年在河岸边，张辰全力托住郝眉，使他得救，两人因此拉勾。
“谢谢姥爷，这个盒子对我很重要。”郝眉忍住眼眶的湿润。

【第二五章·日落看归鸟】六
王德仁和蔼笑道：“不久，年轻人，比起我心里的你姥姥，你的这些东西，都还不够久呢，哈哈哈。对了，你再看看第二页……”
“第二页？”
“你呀，小时候跟我说过，长大了想当宇航员，结果现在选择的专业是啥，计算机是吗？怎么就都变啦……”
郝眉翻开笔记本第二页，再次翻开了他的五岁——
“对咯，你看飞机和星星都在天上，所以飞机也远。”王德仁道。
郝眉有些生气：“我不想让星星那么远，我要它们离我近点儿！”
“那你就对着它们喊，近点儿，给我靠近点儿！说不准哪天它们就真离你更近了。” 王德仁诓外孙道。
“那飞机也能喊近咯？”
“姥爷觉得能！”
“那我试试！”
郝眉抓紧王德仁一侧肩膀，猛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无穷无尽的星空喊道：“等我长大了要当宇航员，把你们全捉回来，都给我等着！”
王德仁笑得很大声：“宇航员？我的乖孙儿真了不起啊！”
郝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妻子，眼神却放空想着其他事情。
他回忆昨日在狱中，与夏敬文见面的场景。虽时间只有短短十分钟，两人却聊了很多。
“老夏，你如何？”
“死不了。”夏敬文在铁窗那头笑道，看起来没有想象中憔悴。
郝彬跟着笑道：“你儿子现在懂事了啊。”
“是啊……”夏敬文面露感慨，“老郝，我这些天在狱中就在想呀，这件事未必不是件好事儿。我奋斗了大半辈子，想要的其实都差不多有了，唯独儿子那边我很担心，因为这事儿，他反而懂事了，真好。说到底，小成才是我的未来啊，儿子好，我也就好了。”
因为当年跟父亲的矛盾，郝彬最无法忍受家人的争吵，所以即使他不同意儿子与张辰在一起，也不想逼迫儿子。他想看到的，是和解。
和解，说起来容易，但在最亲近的人之间，却是最难的事。
父亲死后，给他的那封“好好经商”的信让郝彬与天上的父亲和解，但母亲仍无法原谅他。
“那你正好也就不操心了，只等着夏成赶紧找个老婆，生个乖孙子，带来给你看看。”郝彬对老夏展望道。
“不用了。”夏敬文说。
郝彬奇怪：“什么不用了？”
“我现在看开了，很多事情，只要小成他喜欢就好。和谁结婚，要不要结婚，生不生孩子，他喜欢就好，我不强求。”
“怎么了，老夏，这可不像你啊……”
夏敬文闭上眼睛：“哎……老郝你不知道啊，我害死了一个年轻的孩子……”
“林昊？”
“你咋知道的？你见过我儿子了？”
郝彬点头：“是，是你儿子告诉我的。”
“老郝，就因为这事儿，我这监狱蹲得稳妥！因为我该！”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郝彬肃然道，“你们父子一个样，你儿子说是他害的，你说是你的害的，如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所以我想通了，只要儿子孝顺，把他妈妈照顾好，那他不管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随他高兴就好。”夏敬文道。
“这事儿他妈妈也同意？”
“你不知道，他妈妈比我更早想通的，之前还来劝过我。”
郝彬看着老夏的脸：“你们这一家是怎么了，以前反对你儿子反对得那么厉害，现在全都改主意了？”
“孩儿他妈说了，儿子痛苦得很，她看不下去，心疼，所以希望他以后能开心快乐。以前我和他妈妈真的太自私，我仔细想了想，我除了爱他、掌控他，也是为了我的面子。现在我人都进来了，社会上没谁再给我面子了，我何必还死撑着，不如跟我儿子说开了，咱们爷俩也好好聊聊。”
“挺好……”
“说起来，这事儿吧，我也得谢谢你。”
郝彬惊讶：“谢我什么？要是说帮忙，我就算找了老叶，最后不也啥都没帮上么。”
“嗨，我就猜你给忘了。”老夏笑道，“我是谢你之前来北京找我喝酒时，跟我说的那些话。”

【第二五章·日落看归鸟】七
“你是说……我们去找老张儿子那回？”
“可不就是嘛！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问我，我们做父母最想看到的，到底是孩子在我们安排的路上活得安逸却不开心，还是在他们自己选的路上活得辛苦却不后悔？我进来后琢磨一阵，只要不违法违纪，我还是希望儿子能开心。就算他选的那条路也不开心，但至少是他选的。”夏敬文笑道，“不然别像他爹这样，奋斗了这么久，过程不开心，最后的结果更不开心，岂不是太亏啦？”
当时郝彬劝诫老夏，是作为儿子，而非父亲。毕竟违逆老爷子的安排，跑去深圳，他的确获得了成功，却也因为没有见父亲最后一面，留下终生的遗憾。
夏敬文接着道：“你还跟我说了，我们老是想着为你好，为你好，可孩子们变好的道路，没谁说只准一条啊。等他们长大了，就该放手让他们自己生活了，如果错了他自己承担，我们只需要安慰就行；如果对了一起开心，家里所有人都一起开心。”
郝彬点头：“你说得对。”
“对了，你那乖儿子现在如何了？我听方兰说他进了朋友公司，正在开发一个大项目，真的有出息啊！”
“还行……”
思绪回到老丈人家中，郝彬见儿子红着眼走出来。
“怎么了？”王慧问。
“这双鞋是辰辰哥小时候送我的，爸妈，你们还记得吗？”郝眉打开盒子。
“记得。”郝彬道，“那会儿你还舍不得扔，专门拿了回来。你辰辰哥……哎。”
“是啊，那可是K……辰辰哥送我的第一个礼物！还有这个！”郝眉接着翻开笔记本，“我才想起来，那次和他一起玩儿的时候，我差点儿掉进河里，我不会游泳，但是他当时救了我，死***托上岸的！”
看着儿子闪亮的神采，郝彬再度感慨，他今日的感慨太多了：“小慧。”
“嗯？”王慧看向丈夫。
“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吗？”
“不记得了。”王慧冷冷道。
“别骗你儿子了……那双鞋现在还在你衣柜底下里呆着，是双高跟鞋，那是你穿的第一双高跟鞋。”
王慧稍显不自在：“老郝，你想说啥？”
“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回我们去爬黄山，你非要穿着高跟鞋，结果差点儿摔下悬崖，我拼命把你拉上来了。”
王慧气道：“还不是你说我穿高跟鞋好看，我才忍痛穿着跟你去爬山？”
“慧，我想说的是，昨天和老夏聊过之后，我其实已经想通了……”郝彬握住妻子的手，“我支持儿子和张辰在一起。”
郝母瞪大双目：“老郝，你说什么呢！”
“我才想问呢，你们在说什么啊？我的乖孙儿有女朋友了？”王德仁虽摸不着头脑，却笑得开怀，“怎么没有一起带回来给我看看呢，是哪家漂亮的小姑娘啊？”
郝彬与王慧顿时没了声音。
“姥爷……”郝眉鼓起勇气，开口道，“不是女朋友，是我的男朋友！”
“你说什么？”王德仁以为自己听错了，靠近郝眉又大声询问了一遍。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但我交男朋友了！”
王德仁大怒：“你这个不孝孙子！”
“爸……您，您别生气……”郝彬上前一步，想要拉住老丈人。
“甭管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既然交了，怎么不带回来给我看看呢！”王德仁气道，“不知道又是哪家的帅小伙啊？叫什么名儿啊？”
郝彬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停顿，王慧呆立原地，再次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郝眉惊讶之余，心潮更澎湃，声音跟着发抖：“他……他叫张辰，确实……挺帅的。”

【第二六章·荣华照当年】一
（共七贴）
“爸……”王慧开口，想说些什么。
王德仁看着女儿：“我知道你要说啥，你啥也别说了。”
“爸，您真的不介意？”郝彬开口。
“姥爷……”郝眉开口，惊讶转为惊喜。
“好了好了，你们这是在做啥，挨个儿学习怎么称呼我啊？”王德仁挥挥手，“我去给乖孙儿切西瓜去了，你们三先坐着。”
郝彬起身：“我来吧。”
“行，帮我拎下这瓜，怎么买这么好几个？我一个人哪能吃完。”
“吃不完，给邻居分着吃也好。”
王德仁大怒：“那群人天天惦记着我的桃啊梨啊，还想着吃我西瓜？没门儿！”
两人走进厨房，郝眉望着母亲。他很开心，在难以预料的片刻之内，忽然得到父亲与姥爷的双重支持，这道难题于是只剩母亲。
但从王慧刚刚的反应来看，离认同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郝眉开口，道：“妈，你还记得我四岁和五岁的生日吗？”
“嗯。”
“你和我爸都没能陪我过生日，连着两次，所以……”
王慧叹气：“所以我答应你，换你两个愿望。”
郝眉点头：“第一个愿望已经用了，因此就算我选择了计算机专业，您其实心里也没有生我的气。”
“所以现在，你要用第二个？”
“嗯。”
王慧看着儿子的眼睛，过往的亏欠似温柔却无情的潮水，席卷而来，她心口有些疼，又有些释然。她许诺给郝眉的愿望，过了十多年才被儿子用掉，可见愿望里他深刻的真心。
而后她想起昨日与方兰一起吃的午饭。
那会儿王慧开口，是为吐露心中的郁结：“方姐，我家儿子啊，和你家儿子有一样的问题了。”
方兰问：“什么问题？”
正是因为夏成喜欢男生，王慧才愿意将这件事说给方兰听，以获取同病相怜的认同感：“小眉他……也喜欢男生。”
她的预想之中，方兰会发出与她相同的哀叹，而后再由她引出心理医生的话题，让方兰帮郝眉在北京找个专家。
但方兰却笑道：“挺好的啊？”
王慧的笑容消失：“方姐，你说什么呢？”
“我说，其实我儿子喜欢男生也没啥不好的，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的儿子。”
王慧道：“不是这么个问题，我是想问，这问题该怎么解决啊？”
方兰轻轻摇头：“你看，我和老夏解决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啥也没解决好。最后我忽然想通了，这件事不会有结果，不需要去解决。”
“我记得，你带小成去看过好几次医生啊？”
“是看过，钱花了一大堆，做了各种检查和心理辅导，但最后都没有效果。”方兰回忆着，“当时可头疼了。”
王慧问：“那你又怎么想通了？”
“那天我看着儿子跪在我面前哭成那样，一瞬间，我真的什么也不忍心了……”方兰说的是夏成得知林昊死讯的那刻，她从没见儿子如此痛苦的模样，作为母亲，她的心跟着碎成了千万片。
“我只是希望儿子别再那么痛苦了，我想给他一些安慰……小慧你不知道，头几天儿子照顾我的时候，像个木偶，做什么都面无表情，后来突然哭成那样，我也慌了。”
王慧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哎呀，刚跟你诉了一阵儿苦，说完老郝的事，现在又说儿子的事，不说了。”方兰回过话头，“其实我也知道，现在劝你什么都没用……都没用的……你家郝眉这么优秀，你应该少操心，别学我，头发都白了！”
王慧于是想到林昊，那位结束自己生命的少年，如果他还活着，此刻能否和夏成一起，和方兰一起，和夏敬文一起，四个人在这里愉快地吃饭？
不可能。
如果那个少年没有死去，方兰的观点也绝不会这么轻易改变——王慧曾看过方兰与夏成争吵的画面，自己与丈夫两人一齐都拉不开。
夏成的悲伤是以林昊的生命为代价，方兰的让步则是以夏成的悲伤为代价。
结束午饭后，王慧下午一人去做了按摩，等郝彬来找她时，二人又聊了聊。
郝彬当时跟她说：“当初我爸知道我去深圳，气得一天不吃饭，还是我妈说了大半夜，让他吃了根玉米，我以前的倔脾气，就是跟我爸学的。”

【第二六章·荣华照当年】二
王慧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也明白自己的多思，除了儿子、夏成和方兰，还受到丈夫的影响。
明面上，郝彬一直站在她这边，但他说的话，却总令王慧不好反驳之余，又往儿子那边凑近。
究其根本原因，王慧反对郝眉的理由，除了儿子会面对许多非议，也是因为她自己会面对许多非议。在父亲王德仁面前，还有在其他亲戚朋友面前，归根结底两个字：
——丢人。
然而方兰竟忽然不在意夏成喜欢男生，同时郝彬借着“我们一家人”应互相理解的理由，说着打游击的话。
坐车来父亲家的路上，王慧刷到方兰发的一条朋友圈，是后者分享的一篇文章。
标题是：“我们没有两样！你与你的家人，都是绚丽世界的一部分。”
点进去，文章是由署名为“同性恋亲友会”的公众号写的，通篇用直白而温柔的语言，讲述了同性恋群体与家人和睦相处、与社会和睦相处的故事，赞颂了他们的勇气，并强调了他们的无害性、合法性与普遍性。
在文章最后，附有一些联合国、央视发布的，关于同性恋不是疾病的文章。在更多的相关文章里，还有许多国外同性情侣婚礼现场的相片。
王慧忽然才明白，儿子所在的群体，没有想象中那样稀有，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这个群体也在相互鼓励，相互认同，那些权威机构所说的内容，当初儿子和她谈的时候也提道过。
王慧都明白，理性告诉她，儿子这件事不是在于选择，而在于没有选择。
郝眉出柜后，她在北京的那晚整夜无法入睡，打开手机查询了许多资料。王慧随后知晓，绝大多数的同性恋都是天生的，他们没有选择性向的权力，也没有强行改变性向的义务。
如果环境可以影响，如果自身可以改变，那么在以异性恋为大背景的社会中，为何他们仍旧没有被大多数影响，而是困于少数之中，艰难面对无数歧视？
因为他们无法更换，就像孩子无法更换父母。
王慧对郝眉的拒绝，在于她不忍儿子处在被大多数排斥的残忍中，也在于她会丢面子。但此刻，顽固的父亲竟然对郝眉的事显得那般通达，王慧震惊过后，忍不住想，如果成为少数，或许没有那么艰难吧？
这毕竟，还是儿子要跟她交换的愿望。
郝彬把西瓜抱上菜板，从王德仁手里接过菜刀：“爸，我来切，您别动刀。”
“我还没那么老。”王德仁哼道。
“您也给我这女婿表现的机会不是？”
王德仁于是松手，看着锋利的刀刃切开鲜红的瓜瓤，问：“你们忽然过来，是为了我孙儿的这件事？”
“主要小眉很久没来看望您了。”
“想不到，我孙儿会遇到这种事……”厨房中，王德仁面色转为黯淡，顷刻仿佛没了力气。
郝彬手中的刀停顿：“爸。”从王德仁的神情来看，他对郝眉喜欢男生这件事儿，绝没有刚才表现的那般洒脱。
“你真的同意？”王德仁缓缓问，他活了八十岁，自认为见过很多事，这种事到底还是头一回。
郝彬点头：“其实，他喜欢男生这事儿我不同意，但我更不能忍受一家人相互不理解。”
“慧她……”王德仁道，“和我一样固执，听不进别人说的话，你要说服她，不容易。”
“所以这不是带着一家人来看您了，爸。”
“你又怎么知道我对这件事和你意见一样啊，彬？”
郝彬摇头：“我不知道，来之前，我觉得您根本不会同意。”
“那你还来了？”
郝彬又道：“我不相信您会同意郝眉喜欢男生，但我更相信，你舍不得骂他。”
王德仁笑了笑，眼角都是皱纹：“是啊，从他出生起，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惯着他，也怪你们这对父母没陪好他。后来每次慧回来，都怪我太宠郝眉了……我的乖孙儿啊，他姥姥走得早，我亲家又你和不对付，我不宠他，谁宠他？”
郝彬点头，继续将西瓜切成牙。
王德仁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剩下叹气。他早看出来，女儿与外孙从一下车，气氛就不对劲。他从郝眉嘴里知道事情的缘由后，震惊之余，还是选择支持孙儿。
对与错，常有败给爱的时候。
王德仁想到郝眉看着那双张辰送他的鞋，差点儿哭出来的样子，也就对孙儿的心情感同身受。旧物里的思念，会因人的不断回忆而永存，分分秒秒，尽皆珍贵。
今天的事情，全家四人，没有一人心里好受。
“我年纪大了，真要算算，一年见两回乖孙儿，也没好几回可以见了。”

【第二六章·荣华照当年】三
“爸，您别这么说……”
王德仁接道：“两个男的，该是没孩子……哎……要说抱重孙的愿望，我也了了。”王慧的大哥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八，结婚五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也即是王德仁的重孙，他早就享受到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
郝彬听的出来，老丈人这句话是自我安慰，老人家总是想多抱个重孙的，越多越好。而他自己，何尝不想要血浓于水的亲孙儿，何尝不想？
“这事儿你们自个儿去想，我可不想咯。”王德仁将切好的西瓜放到盘中，“切半个够了，你看这西瓜，瓜瓤红，瓜子多，多好的瓜啊……”
“是啊，子多。”郝彬与老丈人出厨房，看到沉默相对的母子。
“慧，你有啥说的？”王德仁问，并递给孙儿一牙最红的西瓜。
王慧看着儿子翻出来的那双鞋，郝彬送她的那双高跟鞋与这双一样旧。她说：“我不同意……”
郝彬道：“慧，我认真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张辰这孩子怎么样？”
“很好。”王慧说，又看着儿子手中的笔记本，“我话没说完，你别打断我。我说我不同意……也不反对。”
不同意，但也不反对。这是王慧对儿子做出的最大让步，也即是，她不会继续阻拦郝眉与张辰在一起。
“妈！”郝眉呆呆看着母亲，有些惊喜，更加哽咽，“谢谢你。”
王德仁哈哈一笑，实则是强颜：“好，都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好商量。这件事儿咱们就这么说通了，以后可不许再争论了！”
郝眉用力抱住母亲：“妈，对不起。爸，对不起。姥爷，对不起。”
王慧依旧板着一张脸，心中有无限后悔，也有无限无奈：“你知道就好！”
“我……我马上去告诉KO这件事！”郝眉道歉过后，兴奋地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掏出手机拨通KO的号码。
郝彬笑着，然后发现自己无法从心底继续笑下去，于是他递给妻子一牙西瓜，王慧却扭头闭上眼睛：“我吃不下。”
郝彬也吃不下，只得将西瓜放回盘中。即使是他主动做出这样的决定，此刻也无法与儿子一起高兴起来。
王德仁看着郝眉欢快的背影，咬了一口西瓜，不论心情如何复杂，这口到底还是甜，他的心情因而更加复杂。
王德仁疼爱郝眉，无与伦比的疼爱，这点毋庸置疑。但在心底，这位老人也明白，他会同意郝眉的选择，未尝没有外孙姓郝，不姓王的原因——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中国人延续了五千年的思想，就算时代更迭风云变幻，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谁都无法轻言舍弃。
四人之中，唯一变得开心的郝眉，是三位长辈忍痛舍弃血脉中的思想的原因。
这边，郝眉拨了很久，电话那头都无人接听。“KO……”他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郝眉得知KO被行政拘留的消息，是在第二日回北京后。
警方让KO联系家人，电话拨到郝眉的手机上。
原本家人同意过后，心中的欣喜尚未分享，就有一盆冷水径直泼进心窝，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拘留所。
“你是张辰的什么人？”冷然肃穆的氛围中，警察同志笔挺坐着，手拿一支笔问他。
“我是……是他的亲戚。”
“什么亲戚？”
“表弟。”郝眉不确定说出男友的身份，会不会给事情带来更多麻烦，于是他选择隐瞒——当越来越多人以为，其实同性恋已经没有被歧视，甚至有些矫枉过正的时候，他们从未想过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群体里的人，经历着怎样无声的无奈。
如果他是女生，此刻还能开口说一句勉强能够承载名义的“未婚妻”，但他不是。
“警察同志，他的爸妈都过世了，其他亲戚也不常联系，所以电话才打到我这里来的。”
“行，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警察同志，K……张辰他做了什么事啊？”
警察道：“其实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某在网络上传播不实内容，涉嫌对他人进行诽谤，受害人昨日报的警。张某对此事供认不讳，之后我们会以调解为主，看受害人与张某要不要接受调解。”
“诽谤？”这一瞬，郝眉想了很多。
以KO的技术，能够查知他身份的人，应该也是微博内部，相关领域的顶尖专家。而所谓的被诽谤的受害人却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取这份信息，随后迅速报警，背后来头必然不小。
郝眉心中着急，无能为力，只能给郝彬打去电话。他隐约记得，父亲在北京也认识一些位高权重的朋友。

【第二六章·荣华照当年】四
郝彬在电话那头详细询问了事件的始末，道：“你们两个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光从儿子的描述里，他便准确捕捉到学校隐瞒、微博屏蔽的背后力量，心道年轻人为了义气头脑一热的事情，到底也不罕见，但终究是不顾后果。
郝父接着道：“你放心，我肯定会帮，尽全力帮。就算不是为了你过世的张叔叔，也是为了你，为了老夏和小成——他们如果知道林昊身上其实还有这么一回事儿的话，也能稍微宽慰一些吧。”
林昊被同学欺凌的事，夏敬文的确不知，但夏成早就得知，毕竟他亲眼见到过张恒场，只是，这件事不会减轻半分他的负罪感。
拘留所内，忐忑的郝眉于几分钟后见到了男友。
“KO，你还好吧？”他说话时，满脸都写着担忧。
KO看着倒与平日没有太大区别，那张脸依旧冷酷，然后他见到郝眉，终于笑了：“没事。”
两人都没有见到受害人，据说对方全权委托了律师与警方。
“放心，我跟我爸说了，他会帮忙的。”见KO无恙，郝眉松了口气。
虽然这么说了，美人心中也没有底，他僵硬坐在长椅上，想和KO说些话，但警察端坐在旁边直勾勾看着两人，他不知可以说什么。
警方是通过巴蜀人家的老板叶建军，找到的KO，当时他正要去致一上班，还没走进公司的大门。
出事后，KO能想到的可以帮忙的人，大概只有郝眉的父母了。
至于真正的家人，舅舅与表弟林遥正处在失去舅妈的痛苦中，还不过半月，即使没有这件事，他也不会找他们。更远的那些亲戚更是陌生。
KO明白，如果没有郝眉，他只是孤身一人在世上活着，没有依靠与被依靠的联系。
对于这次帮助赵林希的事，他没有后悔，其中的想法与决心都与郝眉讨论过了，两人已有共识。但在拘留所里，他也在反思，以后不会再帮人做这种难以掌控后果的事，不只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郝眉。
过世的母亲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做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KO没有忘记，但前提是，先要保全自身。
目前只是行政拘留，就算郝彬无法解决，后果也不会太过严重，残酷的教训好歹没有成为不可挽回的悲剧。
更为幸运的是，教训不算太过残酷，一小时后，所谓的受害人传来新的消息，不再追究KO的任何责任。
“我联系了你叶叔叔，他说帮忙，现在应该没事了吧？”郝彬在电话那头询问儿子。
这位郝眉并不熟悉的叶叔叔，也曾关注过夏敬文的事，但两件事的严重程度不同，对方可以努力的结果也不同，这回他帮上忙了。
完成了相关的登记与签字，KO走出拘留所，郝眉才终于露出笑容。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气氛太可怕了吧！”美人想要缓解方才的压抑氛围，却又止住笑容，“但是最后，林昊的事情也没有解决，好像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了。”
KO道：“这件事应该还有后续，你不用太担心。”
“后续？”郝眉大吃一惊，拉着男友赶紧远离，悄悄道，“KO，你不会还想再做些什么吧！虽然、虽然哈，我也很想你帮助林昊，但我不希望你再被人捉到这儿啊！”
“我什么都不做了，你放心。”KO看着男友，“抱歉，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
“虽然我刚才的确担心得快死了，不过现在事情不是解决了嘛！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啊，你不用跟我道歉。”
终究，实行正确的事所用的是非正确的手段，如此正义在两人心中，也没有那般不可动摇，或许这也是成长的代价。
“我要感谢郝叔叔。”
郝眉忙道：“你也不用太客气啦，我们都是一家人。”
KO摇头：“在我和你的紧要关头，还找他帮忙，我很过意不去。”
郝眉听得明白，飞快解释道：“KO，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妈，还有我姥爷，都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真好。”KO眼睛一亮，笑道。
“诶……你怎么没我想象中那么兴奋啊？”郝眉奇怪，“笑得也太淡定了吧！”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同意，比如今天。”
美人抓住男友的手腕，几乎要从原地蹦跶起来：“不是今天，是昨天啊！”
“谢谢你救我。”KO又说。
郝眉于是想到他的笔记本，第一页的那句话，开口说：“你这话说的，感觉有点儿意外啊。”
“小时候，你说过。”
郝眉一拍大腿：“我说的就是这个！你果然还记得，然后我也想起来了！”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这回是自己救了KO，因为他借助了父亲的力量。
“你想起来了？”KO认真问。
“都想起来了，你寄给我的那双鞋，还有我们一起在北京饭店看星星……我就说我怎么有事儿没事儿都喜欢看星星，原来是打小就有这种兴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