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布帘时周姑娘正扶着酸枝木椅背往起站，腿肚子上的肉把白绸裤撑得发亮。她右手托着腰，左手不自觉地在腹底画圈，八个月的肚子坠得前襟盘扣绷成一条直线。蝉在槐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汗珠子顺着她后颈滑进月白衫子，洇出巴掌大的湿痕。
"萧红你坐。"她喘着气把茶盏推过来，半截手腕肿得像浸水的馒头。我盯着她肚脐眼顶起的尖弧，胎动时那层薄皮底下涌过波浪，倒扣的铜盆似的腹形让藤椅扶手都陷进肉里。女学生们前日在胡同口嚼舌根，说林先生娶的是个下崽的母猪。
她突然弓背呻吟，手指陷进浮肿的小腿。我蹲下来替她揉腿，摸到皮肤下蚯蚓似的青筋虬结着爬向脚踝。"又抽筋了？"我问得轻，她却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脚，粗布鞋底沾着泥浆，在青砖地上蹭出湿痕。我知道她忌讳什么——自打嫁给林语堂，这肚子就没空过三年。
铜盆里的冰块化了大半，她整个人却像蒸笼里的白面馒头，热气混着汗酸味在屋里打转。外头忽然炸响闷雷，她扶着腰往窗边挪，肚子蹭过桌沿带翻了针线筐。我弯腰拾滚落的顶针，瞥见竹篾底下压着三双虎头鞋，簇新的红布早褪成了猪肝色。
"别捡了。"她扶着窗棂喘气，肚皮在蓝布衫下顶出个凸包，"上回生老三时撕裂的旧伤，这几日总隐隐作痛。"话音未落，巷子口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林家太太，您要的保胎药！"她身子一僵，指甲在窗框上刮出白痕。
我扶她回藤椅时碰到她后背，中衣料子被汗浸得能拧出水。外头又开始飘雨，她忽然攥紧我手腕："下月若有个万一...烦你照应书房里那箱手稿。"胎动猛地顶起她肚皮，隔着两层夏布都能看见凸起的膝盖形状。

藤椅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周姑娘从汗湿的鬓角抽出支铅笔，在药方背面潦草划了几行字。墨迹被汗水洇成蝌蚪状，她却突然嗤笑出声："昨日《新青年》来信催稿，倒比催生婆还急三分。"
我望着砚台边那摞手稿，最顶上那页写着《狂人日记》第四稿。蝇头小楷爬满烟壳纸，页脚沾着去年冬天的血迹——彼时她刚怀老三，边害喜边在茅厕改稿，被门框撞破了额角。
"先生们总嫌你写得太狠。"我递过浸了井水的帕子，瞥见手稿堆里露出半截《阿Q正传》的草纲。八仙桌上那盏洋油灯熏黑的玻璃罩，还留着三年前冬夜她通宵改稿时燎焦的指印。
她突然攥住我手腕，指甲在汗津津的皮肤上掐出白印："昨夜胎动得凶，倒想起新的小说结构——"话音未落，院门被叩响，穿灰布衫的女学生捧着油印册子探头："周先生，北大文学社求您批注这篇《吃人的礼教》..."

我瞧见她眼底倏然亮起的火光。她竟扶着藤椅站起来，孕肚擦着桌沿将茶盏扫落在地："拿来！"蓝布衫下坠胀的腹部随着急促呼吸起伏，却不妨碍她抓起朱砂笔在册页上飞旋。
墨汁沿着浮肿的指节往下淌，与脚踝边的茶渍混作一团。女学生盯着她批注的"礼教食人尤胜虎狼"，眼眶渐渐红了。这场景让我想起五年前在北平，她顶着五个月身孕在女师大礼堂摔茶盏："若新文学是火种，我甘当第一个焚身的柴堆！"
雷声碾过屋顶时，她正口述给《语丝》的回信。腹中胎儿突然狠踢一脚，她闷哼着蜷成虾米，右手却死死扣住桌沿继续念："...故今日之呐喊，当如投枪匕首..."汗水在信笺上晕开"匕首"二字，倒像团熊熊燃烧的火。

《暴雨前的蝉蜕》（萧红手记续）
宫缩碾碎"匕首"最后一撇时，砚台里的墨汁跟着晃了晃。周姑娘笔尖悬在空中三寸，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指甲盖上淡粉的月牙痕却纹丝未乱。廊下晾晒的尿布被风卷到窗边，蓝底碎花的布料轻拍着窗棂，倒像在给未出世的孩子打节拍。
"劳烦重蘸墨。"她把狼毫搁在笔山上，手背压着腹侧缓缓呼气。女学生碰倒墨瓶的刹那，她伸手扶住案角，腕骨抵着桌沿的力度恰好够稳住晃动的砚台。五年前女师大礼堂的茶盏碎片扎进掌心时，她也是这样用另一只手稳稳托着演讲稿。
洗衣妇端着铜盆闯进来，盆里漂着的红肚兜刺得人眼疼。周姑娘低头理了理被胎动顶歪的衣襟，声音浸在樟脑味的空气里："烦请吴妈把屏风挪过来。"藤椅雕花硌着后腰，她换姿势时孕肚在桌沿压出凹痕，却不忘把溅了墨点的《新青年》往干燥处推了推。
雷声贴着屋脊滚过时，她两腿间漫开的水痕已浸透藤编椅面。女学生钢笔尖抖得写不成字，周姑娘反而从袖袋摸出块松烟墨："用这个，洇不透。"羊水顺着椅缝滴在青砖地，混着未干的墨迹漫成奇异的水洼。我扶她起身时摸到她后背三层夏衫全透了，冷汗却凝成薄霜似的盐粒粘在布料上。
林先生的脚步声混着雨点砸在回廊，她正将电报稿折成方胜。宫缩逼出的颤音卡在喉头，吐出来的字句仍像课堂上讲解《狂人日记》般清晰："致蔡先生：四儿将诞，焚稿之约未敢忘。"破碎的宣纸被穿堂风卷向暴雨，她忽然伸手拢住我腕子，掌心温度竟比淋湿的笺纸还暖三分。
阵痛最烈时她咬住松烟墨条，齿痕深得像刻刀凿的碑文。女学生抽泣着要去找产婆，她却蘸着额角的汗在电报纸续写："新青年当有破茧之勇"。窗外的海棠枝在风雨里狂舞，她散落的发丝间粘着片湿漉漉的花瓣，倒比林先生书房供的观音像更显庄严。

《听雨斋札记》（周作人日记）
七月十六，暴雨如注。三进院东厢房的门帘昼夜未落，稳婆换水的铜盆端出第四回，血水在廊下青砖缝里蜿蜒成溪。我立在月洞门外，见林语堂的长衫下摆溅满泥点，他攥着电报稿在雨里来回踱步，宣纸上"焚"字被雨水泡得肿大如尸。
产房里突然爆出瓷器碎裂声。阿翠端着药碗退出来，鬓发散乱："夫人非要改《莽原》的校样，墨汁把褥子都染黑了。"我接过她手里残片，碎瓷边缘沾着暗红血渍——是前清光绪年间哥窑的冰裂纹盏，长姐当年最爱的茶具。
绕过屏风时浓重的血腥气里混着松烟墨香。她仰卧在五福捧寿纹的拔步床上，雪青帐子用湘妃竹钩勉强挂起，露出浮肿如鼓的腹部。羊水浸透的衬裤卷到膝上，小腿静脉曲张如老树虬根，却不妨碍她将校样按在肚皮上批注。
"礼教杀人不见血。"她念给我听时，阵痛正碾过子宫，尾音被绞得支离破碎。女学生跪在脚踏上记录，钢笔尖戳破稿纸，墨点溅在她敞开的衣襟间。二十年前在绍兴老宅，她也是这样趴在母亲棺木上誊抄《天演论》，孝衣袖口沾满棺漆。
林语堂的西洋自鸣钟敲响戌时，她突然支起上半身："拿裁纸刀来！"汗湿的额发粘在眼皮上，剖腹产三个字被她咬得比钟声更冷硬。我瞥见枕边《妇孺卫生新论》折着页，德文插图里躺着剖开的孕妇，她拿朱砂笔在旁批注"当如刮骨疗毒"。
雷声炸响时她正口授遗嘱。羊水混着血水浸透六层褥垫，她却将电报稿按在宫缩起伏的腹顶："若有不测，焚尽未刊书稿，灰撒大沽口。"女学生哭得写不成字，她竟摸索着抓起眉笔，在拔步床立柱上续写"人血馒头"四字，楠木吃进胭脂色，倒比当年百草园的石碑更刺目。
更声混着雨声传来时，她忽然攥住我袖口。产婆惊呼头出来了，她却哑着嗓子问："新置的铅字...可浸过桐油？"指尖在我袖上掐出月牙形血痕，与二十年前在东京寓所，她校勘《域外小说集》时留在榻榻米上的指甲印如出一辙。

赞啊，新梗写文学家，期待更新

（萧红手记二）
北平六月的蝉鸣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站在林宅雕花木门前，看周姑娘扶着腰肢往石阶上挪。
八个月的肚子坠得她像棵被果实压弯的枇杷树，灰布旗袍下摆被撑得露出半截小腿肚，汗湿的布料贴着浮肿的脚踝。
"萧红来啦？"她转身时两手托住后腰，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肚皮突然鼓起个凸包，大约是胎儿在踢打，她喉头溢出短促的闷哼。
正厅木地板被扫得发亮，她坐下时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我数着那些妊娠斑，从她耳后蔓延到锁骨，像撒了把隔夜茶渣。侍女端来酸梅汤，她接碗的手腕抖得厉害，冰碴子撞在瓷沿上叮当乱响。
"语堂说这胎准是双生子。"她忽然开口，手指在肚脐上方划出夸张的弧度。肚皮撑得近乎透明，青紫色血管在薄皮下蚯蚓似的蠕动。
窗外飘进小贩叫卖槐花糕的吆喝，她突然干呕，酸水顺着下巴滴在滚圆的腹部。
我递帕子时碰到她手背，体温烫得惊人。蝉声突然歇了，满屋子只剩她拉风箱似的喘息，肚皮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旗袍盘扣绷开两颗，露出横亘在胸腹间的深褐色妊娠纹。

（接上文）
竹帘掀起时带起细碎金粉，周作人腋下夹着牛皮纸包裹立在门槛。他今日穿着月白长衫，衣襟别着金丝眼镜，倒比七年前在绍兴编纂《域外小说集》时更显清癯。周姑娘刚要起身，肚子便撞上酸枝木茶几边角，青瓷盖碗晃出半盏茶汤。
"阿姐当心。"他箭步上前搀扶，指节触到周姑娘浮肿的手背时顿了顿。牛皮纸包裹散在八仙桌上，露出墨迹未干的《自己的园地》手稿，扉页题着"豫才姊指正"五个瘦金体。
我瞧着这对姐弟在藤椅两侧对坐。周姑娘肚皮抵着桌沿，胎儿躁动使得整张红木桌都在轻颤。她翻动书稿时不得不用拇指与食指拈页——其余三指正死死扣住扶手，指节因用力泛起惨白。
"这章论日本浮世绘......"周作人刚开口，周姑娘突然倒抽冷气。胎儿在肚脐右侧顶出拳头大的凸起，灰布旗袍绷出骇人的弧度。她脖颈后仰露出青筋。
书房里《新青年》合订本堆在墙角，蒙着层薄灰。周作人从袖中掏出帕子拭汗："上月寄来的《呐喊》校样......"
"早埋在五斗橱第三层。"周姑娘突然打断，手掌在肚皮表面重重摩挲，仿佛要把躁动的胎儿按回子宫，"林家的奶妈子说双胎要喝虎骨汤，语堂请了同仁堂的大夫早晚问脉。"她指甲缝里还沾着《彷徨》初稿的蓝墨渍。
周作人扶眼镜的手悬在半空。窗外蝉鸣复起，盖不住藤椅持续不断的吱呀声。周姑娘突然撑着扶手试图站起，肚皮擦过桌沿带倒砚台，浓墨泼在《沉沦》单行本扉页的郁达夫赠言上。
"阿姐！"
"无妨......"
她整个人弯成弓形，双手托着下坠的腹部，汗珠顺着妊娠纹沟壑滚进衣领，"劳烦把《歌谣周刊》的校样......"
尾音消散在骤然收紧的宫缩里。八仙桌沿留下五道带汗的指痕，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水光。

宫缩的余波在雕花梁柱间震颤，周姑娘抓着我小臂重新落座时，腕骨硌得我生疼。
周作人捡起打湿的《沉沦》，用袖口小心吸去扉页墨渍。我注意到他指节有和陈年墨迹相似的青黑——七年前我们合译《现代文学与妇女》时，他誊稿的手指也染着这样的颜色。
"《歌谣周刊》的民俗考据该用白话。"周姑娘突然开口，浮肿的手指在肚皮上敲出焦躁的节奏。胎儿顶起的鼓包从左侧滑到右侧，她声音却愈发清亮，"像《阿Q正传》里未庄的童谣......"
周作人沏茶的手顿了顿，铁观音的蒸汽洇湿他镜片："阿姐总说文章要带血气。"
紫砂壶嘴悬在茶盏上方三寸，恰如当年在北大讲台上执粉笔的姿势。茶汤落入盏中的泠泠声里，我听见《狂人日记》最初在《新青年》连载时，印刷机滚筒转动的轰鸣。
周姑娘突然闷哼着蜷身，汗湿的鬓发粘在《故乡》校样上。她腹底发硬的弧度让我想起宣武门旧书肆里那些捆扎成卷的《语丝》——都是被麻绳勒得变了形的 brilliance。
"无妨......"她推开我搀扶的手，指甲缝里的蓝墨水在藤椅扶手上蹭出断续的线，"《祝福》里祥林嫂问魂灵那段，作人觉得该删减么？"孕肚随着呼吸在桌沿摩擦，青花瓷碟里的槐花糕被震得裂开细纹。
周作人将茶盏推过桌面，月白袖口扫过自己带来的《雨天的书》手稿："阿姐十五岁作的《斯巴达之魂》，如今看来仍比我的杂文悍烈。"他忽然用起幼时称谓，"姊姊。"
茶烟袅袅中，我看见1918年那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少女，在绍兴会馆槐树下校《域外小说集》的清样。如今的周姑娘陷在藤椅里，旗袍第三颗盘扣绷断，露出妊娠纹纵横的腹顶——那里曾束着新文化运动最锋利的腰封。
"萧红该写写孕妇。"她忽然转向我，胎动使得声音发颤，眼睛却亮得骇人，"就像你写《生死场》里金枝产子......"话音被又一阵宫缩绞碎，她抓皱的《歌谣周刊》校样上，民谣字句与汗渍洇成模糊的水渍。
蝉声忽地拔高，盖住周作人拾捡稿纸的窸窣。我们谁都没说破，她腹中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会让《伤逝》的续篇又迟上几个春秋。

dd，文笔好好

茶盏边缘的釉色裂痕割开周作人的倒影。他忽然用折扇敲打自己掌心，力道重得像是要击碎1919年女子师范学堂的讲台——那时周姑娘刚生下长子，裹着束腹带在黑板前讲《娜拉走后怎样》，粉笔灰簌簌落在未恢复的腰身上。
"去年整理《华盖集》手稿时，"我伸手按住周姑娘后腰渗汗的位置，掌下肌肉正随着胎动痉挛，"你在《忽然想到》的眉批里写'文学应当比子宫更早阵痛'。"指尖触到旗袍下凸起的腰椎骨节，硌得生疼。
周姑娘将毛笔横咬在齿间，腾出手把茶盏垫在腹底。滚烫的瓷壁熨着紧绷的子宫，她含混的声音混着羊毫的松香："现在倒觉得..."胎儿的蹬踹使她不得不停顿，喉间发出类似校勘古籍时发现错漏的短促气音，"子宫阵痛时...墨迹会在宣纸上洇出...奇特的纹路..."
周作人突然起身，带翻的茶汤在《歌谣周刊》校样上漫出绍兴黄酒的色泽。他背对我们整理博古架上的《呐喊》初版本，玻璃柜映出他发红的眼尾："阿姐十九岁作《文化偏至论》那夜，用裁纸刀划破掌心滴血研墨。"
蝉鸣声里，我数着周姑娘腹壁上同时凸起的三个鼓包——大约是孩子的拳头与双足在争夺有限的空间。她忽然抽出口袋里的裁纸刀，寒光闪过，利落地削去毛笔开叉的锋颖。刀刃划过空气的弧度，与十五年前她在教育部提案会上划破守旧派帷幔的姿态如出一辙。
"萧军说你的《呼兰河传》..."她喘息着在宫缩间隙开口，刀刃转向剖开砚中凝滞的墨块，"该添些灶王爷画像般的烟火气..."话尾被胎儿猛烈的顶撞撞碎，裁纸刀当啷坠地，惊飞了窗棂上收集童谣的雀儿。
周作人突然转身，镜片后的水光像北平冬夜结冰的未名湖。他抓起案头《坟》的校样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笔架上七支狼毫簌簌发抖："当年阿姐在铁屋子里的呐喊，如今倒要被婴儿啼哭盖过去了！"
周姑娘摸索着拾起裁纸刀，刀背贴住滚烫的腹侧。胎儿突然安静下来，仿佛感受到1918年那个深夜劈开《狂人日记》稿纸的锋芒。她将染着蓝墨水的指甲按在妊娠纹上，沿着裂纹的走向划出《野草》里曾写过的碑文拓印。
暮色漫进书房时，她终于解开第二颗盘扣，让紫红的静脉在肿胀的乳房上暴凸成隶书笔划。周作人背过身去擦拭《中国小说史略》书脊，我替她揉着后腰的手摸到两块凸起的骨殖——那是常年伏案写作在尾椎处磨出的茧，比任何婴孩的头颅都更早成形。

暮色漫过窗棂时，周姑娘的呼吸突然变得细碎绵长。她扶着酸胀的腰肢在藤椅上辗转，孕肚底端下坠的弧度几乎要压垮髂骨，旗袍侧缝的线头在紧绷的皮肤上勒出细密红痕。我数着她额角滚落的汗珠坠在《歌谣周刊》校样上，晕开的墨迹像极了妊娠斑点在肚脐周围蔓延的纹路。
"烦请萧红......"她话音被胎动顶得断在喉间，手指掐进藤椅扶手的力度让竹篾发出呻吟。羊水破裂时并无鲜红，只在青砖地上漫开一片茶褐，洇湿的裙摆紧贴着小腿，暴起蚯蚓状的静脉在暮色里泛着青紫。
周作人打翻的茶盏滚到博古架底，铁观音残香混着槐花蒸腾的潮气，竟比血腥更先充斥鼻腔。
产婆裹着蓝布围裙进来时，周姑娘正用裁纸刀削去汗湿的鬓发。刀刃擦过耳际的弧度，与她十九岁在北大剪短发的姿态重叠，只是这次刀锋被腹中孩子的蹬踹震偏半寸，削落的发丝混着汗水黏在锁骨凹陷处——那里原本该佩着林语堂留学时送的银锁。
"劳驾托住这里......"她突然抓住我手腕按向腹底，掌下皮肤烫得惊人。
胎儿头颅压迫盆骨的触感透过肌理传来，像极了当年我们合力搬运《北平笺谱》木刻版时的沉重。周作人背身整理散落的《雨天的书》手稿，宣纸的簌簌声掩不住他颤抖的指尖。
阵痛的间隙里，邮差送来带着脂粉香的信封。周姑娘用牙撕开封口时，我瞥见落款处印着霞飞路公寓的烫金纹样。她将信纸垫在腰后，脊椎第三节凸起的骨节正抵着"林语堂缄"四个字，妊娠斑在信笺上投下斑驳的影。
"烦请念......"她话音未落便被宫缩截断，牙齿在砚台边缘磕出白印。我展开信纸，苏州评弹的曲调混着百乐门爵士乐从字句间溢出。周姑娘忽然轻笑，胎儿的踢打震得信纸簌簌作响："他倒记得给《京华烟云》校对吴语俚俗......"
产婆的手掌压上腹顶时，周姑娘颈后的绒毛被汗水浸成绺。
她将《狂人日记》初版本垫在尾椎下，泛黄的纸页吸着不断渗出的体液。羊水混合着汗液在青砖上积成小洼，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曳的电灯，像极了她腹壁上流动的胎动弧光。
当胎头终于冲破关隘，周姑娘的呻吟化作绵长的吐息。
她绷直的脚背勾起褪色的绣鞋——那是林语堂提亲时送的千层底，如今被肿胀的脚踝撑得几乎绽线。
婴儿啼哭混着胡同里叫卖杏仁茶的梆子声传来时，她忽然蜷身去够案头未写完的《伤逝》续篇，妊娠纹纵横的腹侧擦过砚台，蹭下一片陈年墨痂。
周作人用当年翻译《现代日本小说集》的宣纸包裹女婴，看见胎脂在"夏目漱石"的铅字上晕开油光。
我替周姑娘揉着后腰两块凸起的骶骨，那里比七年前在东京同住时又嶙峋了几分，硌着掌心像未打磨的刻章石料。
暮色彻底沉落时，霞飞路方向的霓虹灯映红了半扇窗。周姑娘就着产婆端来的红糖水吞下止痛药片，喉结滚动的声音与婴儿吮吸声交织。她忽然用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信封上的鎏金纹样，在"白玫瑰女士芳启"的字迹旁，添了句《阿金》里未写完的俚语小调。

晨露凝在未名湖柳梢时，周姑娘的乳汁浸透了《中国小说史略》讲义。讲台上她扶着后腰转身板书，孕初期的肿胀小腹将阴丹士林旗袍顶出浅弧，粉笔灰落在昨夜被婴儿抓破的乳晕上，结成一圈苍白的痂。第三胎夭折那夜留下的淤青仍在胯骨盘旋，如今新生命的胎芽正贴着旧伤痕生长。
课间她倚着廊柱呕吐，孕吐的酸水渗进《彷徨》校样纸页。学生们捧着《野草》来问存在主义，却见她颈侧未消的哺乳期咬痕在春衫领口若隐若现。
"林先生送来新式束腰。"萧红在教员休息室抖开巴黎进口的蕾丝腹带，钢骨寒光刺痛了窗棂间漏下的晨光。
周姑娘正解开衣襟挤胀痛的乳汁，乳白色弧线溅在《伤逝》续稿的字里行间："烦请转交国文系资料室......"她将腹带垫在酸痛的尾椎下，"束《阿Q正传》合订本倒合适。"
暮春的胎动来得猝不及防。她在讲解《狂人日记》吃人隐喻时，新孕的悸动突然撞上尚未回缩的子宫
粉笔在黑板折断的瞬间，她攥紧讲台边缘的手背暴起青筋，与去年抱着夭折婴孩时暴起的静脉如出一辙。前排学生看见先生月白色旗袍下摆，有初乳混着经血缓缓晕开，在斜阳里染成莫干山写生时的晚霞色。
周作人抱着裹在《歌谣周刊》里的早夭婴孩闯进教务处时，她正用体温煨着隔夜米汤吞咽保胎丸。羊脂玉般的乳汁从没来得及回奶的右乳渗出，将林语堂的离婚协议书浸成半透明。窗外传来新生军训的号声，她忽然将夭折孩子的虎头鞋塞进讲义：
"明日《故事新编》课，该添些神话母题的血肉气。"
当夜在绍兴会馆批改作业，胎芽着床的刺痛与涨奶的灼烧在盆骨处交汇。她将冰镇的墨锭敷在发硬的乳房，蓝黑墨色沿着妊娠纹爬向新生孕肚，像极了当年在东京誊写《摩罗诗力说》时滴落的蜡泪。
萧红推门看见的，是月光下周姑娘周身蜿蜒的墨迹乳汁，在稿纸上淌成未名的碑文。

（史料补遗：1929年8月28日上海南云楼晚宴，鲁迅与林语堂因文学立场冲突决裂，郁达夫亲历并作《回忆鲁迅》记载。现依史实融入文本。）
南云楼的吊扇搅碎八月暑气时，周姑娘的孕肚正贴着红木圆桌的浮雕牡丹。郁达夫起身布菜，竹筷上的龙井虾仁险些撞上她绷紧的腹顶——胎儿在子宫里翻身的幅度，竟比桌上《论语》派与左联的争辩更剧烈。
"周先生这胎气，倒像揣着本《呐喊》全集。"林语堂用银匙敲打盛鱼翅的景德镇瓷盅，雪茄烟雾缠上周姑娘浮肿的脚踝。
她反手抵住后腰，妊娠斑在月白夏布衫下若隐若现："不及林先生新纳的姨太，怀的都是《啼笑因缘》的稿费。"
郁达夫斟黄酒的手突然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漫过周作人带来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他瞥见周姑娘桌底的手正攥紧流苏桌布，羊水悄无声息浸透藤编椅垫——这夜本是为调解《太白》杂志的办刊方向。
决裂在第三道蟹粉狮子头端上时爆发。林语堂舀起一勺黄油，说笑声突然拔高："周先生的杂文该学学这道江南菜，多点温润......"
话音未落，周姑娘的宫缩伴着冷笑炸开："林先生倒是把《人间世》办成了妓院流水席！"
郁达夫慌忙按住两人衣袖，却摸到周姑娘腕间暴起的静脉正随胎动突跳。胎儿臀位转动的力道震得整张餐桌颤动，汤勺在瓷碗里叮当作响，像极了五年前他们在创造社办公室摔碎的茶盏。
"达夫兄且看——"周姑娘突然掀开夏布衫下摆，妊娠纹在吊灯下泛着青铜器般的冷光，"这纹路可作新版《中国小说史略》的插图？"满座哗然中，林语堂的象牙筷啪地折断，碎屑溅进郁达夫刚开封的《沉沦》初版本。
最致命的静默发生在侍者端上杏酪时。周姑娘扶着八个月的孕肚起身，羊水滴落在林语堂新烫的西装裤脚："林先生若嫌《阿Q正传》太痛，明日我让作人译篇《源氏物语》助兴。"胎头突然下坠的剧痛中，她清晰听见郁达夫钢笔尖划破餐巾纸的声响——那是他后来写进日记的决裂时刻。
子夜散席时，周姑娘的阵痛已如《野草》般在盆腔疯长。郁达夫替她叫黄包车，瞥见林语堂撕碎的《京华烟云》手稿正垫在她腰后。
车帘垂落瞬间，她突然抓住郁达夫手腕，宫缩的力道几乎捏碎他替《奔流》约稿的钢笔："告诉《自由谈》主编......下周《拿来主义》的校样，得用我分娩时的血渍当朱批。"
后来郁达夫在《回忆周先生》里写：那夜南云楼的胎动与思潮共振，新生命顶撞旧世界的力度，竟比整桌文人的唇枪舌剑更惊心动魄。而历史记住了这场文学史著名的决裂，却鲜少有人知道，当周姑娘破水时，林语堂仓皇退场踩碎的，正是她清晨才换上的束腹棉纱——那上面还绣着当年同办《语丝》时共拟的刊头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