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郁达夫致林语堂的一封信，
时间于林周夫妇正式决裂当晚、周氏独自分娩之后。
语堂兄台鉴：
昨夜替周先生接生的德国产钳，此刻仍在我书案上泛着冷光。金属凹槽里嵌着她的半片指甲，血丝蜿蜒如你当年在《人间世》卷首画的紫藤。这封信本该用她分娩时抓破的《沉沦》扉页来写，可惜那些浸透羊水的纸浆，正糊在北大红楼厕所的墙上——她黎明时坚持自己撕了去，说「到底比林先生的情书有筋骨」。
子夜接获急电时，她正在校改《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我闯进绍兴会馆西厢，但见青砖地上漫着茶色羊水，她反手将钢笔咬在齿间抵御阵痛，墨水混着血沫从唇角溢出，竟在草席上洒成《怀旧》里未写完的鬼火磷光。你当年赠的翡翠耳坠，此刻正被她攥在手心，棱角刺入掌心的深度，恰似七年前我等在创造社楼上，听她朗诵《摩罗诗力说》时，你衔着吕宋烟在她颈侧烙下的红痕。
助产士欲绑她手足于产床时，刀刃割断束带的飒响，竟与十五年前女师大学潮中，她剪断杨荫榆发髻的响动别无二致。我窥见她腹底陈旧的妊娠纹——那三道为你们夭折孩儿绽开的沟壑，此刻正被新生命撑得发亮，如《古小说钩沉》手稿上被岁月浸肿的纸缝。
最痛时她把《歌谣周刊》合订本塞进口中，犬齿穿透河北童谣的铅字。我替她拭汗的毛巾，转眼就被宫缩绞成你初访北平那年，她为筹《语丝》印刷费当掉的狐裘残片。而当我听见她嘶喊着，恍惚竟见光绪三十四年东京梅雨季，二十岁的她攥着解剖刀，在仙台医学院实验室切割的哪是什么死婴标本！
晨光染红未名湖时，新生儿啼哭震落了案头《阿Q正传》手稿。她竟支起血污斑斑的身子，用脐带血在《离婚协议书》批注——那淋漓的「准」字最后一竖，穿透三层宣纸，正正戳在你当年偷印陈锦霞唇印的位置。
语堂，我今晨盗走了她焚烧的胎盘灰烬。其中混着民国六年她在绍兴被迫饮下的堕胎药渣，民国十年第二胎夭折时哭碎的琉璃长命锁，以及昨夜她咬落的半截臼齿。这些本该装入你送她的珐琅鼻烟壶，就像八年前我等三人同游雁荡山，她采撷的云絮至今还藏在我西装内袋。
最后告诉你：当她拼死诞下女婴时，暴凸的血管在额角拼出的图案，竟与当年《新青年》同人合影里，你搭在她椅背的手影完全重合。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辛辣的讽刺——我们争夺半生的明月，终究照着产床上血污的沟壑，而你我这些须眉浊物，不过是在她子宫刻过几道浅痕的钝刀。
即颂
编安
达夫
廿三年霜降夜
于周先生分娩的血褥旁匆匆
（信笺边缘有深褐色渍痕，似干涸经血混着绍兴黄酒，背面附铅笔小字：此信不敢付邮，将藏于《茑萝集》第五版衬页，待他日婴儿长成，或可作认父血证）
郁达夫致林语堂的一封信，
时间于林周夫妇正式决裂当晚、周氏独自分娩之后。
语堂兄台鉴：
昨夜替周先生接生的德国产钳，此刻仍在我书案上泛着冷光。金属凹槽里嵌着她的半片指甲，血丝蜿蜒如你当年在《人间世》卷首画的紫藤。这封信本该用她分娩时抓破的《沉沦》扉页来写，可惜那些浸透羊水的纸浆，正糊在北大红楼厕所的墙上——她黎明时坚持自己撕了去，说「到底比林先生的情书有筋骨」。
子夜接获急电时，她正在校改《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我闯进绍兴会馆西厢，但见青砖地上漫着茶色羊水，她反手将钢笔咬在齿间抵御阵痛，墨水混着血沫从唇角溢出，竟在草席上洒成《怀旧》里未写完的鬼火磷光。你当年赠的翡翠耳坠，此刻正被她攥在手心，棱角刺入掌心的深度，恰似七年前我等在创造社楼上，听她朗诵《摩罗诗力说》时，你衔着吕宋烟在她颈侧烙下的红痕。
助产士欲绑她手足于产床时，刀刃割断束带的飒响，竟与十五年前女师大学潮中，她剪断杨荫榆发髻的响动别无二致。我窥见她腹底陈旧的妊娠纹——那三道为你们夭折孩儿绽开的沟壑，此刻正被新生命撑得发亮，如《古小说钩沉》手稿上被岁月浸肿的纸缝。
最痛时她把《歌谣周刊》合订本塞进口中，犬齿穿透河北童谣的铅字。我替她拭汗的毛巾，转眼就被宫缩绞成你初访北平那年，她为筹《语丝》印刷费当掉的狐裘残片。而当我听见她嘶喊着，恍惚竟见光绪三十四年东京梅雨季，二十岁的她攥着解剖刀，在仙台医学院实验室切割的哪是什么死婴标本！
晨光染红未名湖时，新生儿啼哭震落了案头《阿Q正传》手稿。她竟支起血污斑斑的身子，用脐带血在《离婚协议书》批注——那淋漓的「准」字最后一竖，穿透三层宣纸，正正戳在你当年偷印陈锦霞唇印的位置。
语堂，我今晨盗走了她焚烧的胎盘灰烬。其中混着民国六年她在绍兴被迫饮下的堕胎药渣，民国十年第二胎夭折时哭碎的琉璃长命锁，以及昨夜她咬落的半截臼齿。这些本该装入你送她的珐琅鼻烟壶，就像八年前我等三人同游雁荡山，她采撷的云絮至今还藏在我西装内袋。
最后告诉你：当她拼死诞下女婴时，暴凸的血管在额角拼出的图案，竟与当年《新青年》同人合影里，你搭在她椅背的手影完全重合。
这或许就是命运最辛辣的讽刺——我们争夺半生的明月，终究照着产床上血污的沟壑，而你我这些须眉浊物，不过是在她子宫刻过几道浅痕的钝刀。
即颂
编安
达夫
廿三年霜降夜
于周先生分娩的血褥旁匆匆
（信笺边缘有深褐色渍痕，似干涸经血混着绍兴黄酒，背面附铅笔小字：此信不敢付邮，将藏于《茑萝集》第五版衬页，待他日婴儿长成，或可作认父血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