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季风环球大厦B栋19楼，在进入董事长的办公室之前，季彦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被骂一顿，亦或是被揍一顿，左右都不会太好过。
可是，他必须忍。
他的父亲前两天就在电话里明确要求过他，看完新闻之后尽快给出解决方案。可是到目前为止，他非但没有想出解决方案，甚至于一见面就是伸手要钱。
这简直就是在挑战他父上大人的底线！
季彦敢打赌今天这顿打，自己是逃不掉的。
鼓足勇气，深呼吸了一口，他还是惴惴不安地敲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
“叮”的一声，磨砂的玻璃门在他面前应声而开。得到父亲的允许之后，他走进去，在父亲的桌前停了下来。
日理万机的季董事长此时正端坐于办公桌前，低头专心看着林秘书几分钟前呈上来的文件资料。直到季彦走到他跟前，他才放下手中那厚厚一沓A4纸，抬头瞅了一眼。
看到儿子的那一秒，季峯很明显惊诧了一下。
“怎么瘦成了这样？”他差点没有认出来，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竹竿”居然会是自己的儿子。
不过短短一个月没见，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这个混账东西竟然瘦了一大圈：双颊都开始凹陷，脸色也异常难看，本就单薄的身材暴瘦之后看起来更加形销骨立，像是随时能被风吹倒。
这逆子素来体质不佳，平时又疏于锻炼，此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季峯还真是有点担心儿子站久了会一不小心在他跟前栽倒。
因此，他也难得客气了一回。

“坐下吧。”看儿子似乎是有气无力，季峯主动伸手招呼季彦。
站立的青年依言很是听话地在他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与他面对面，同时不忘乖巧又客气地道了一句：“谢谢爸！”
这逆子今天看起来倒是乖顺得很！
如若不是有求于自己，想来混账东西也不会如此。
想到此处，季峯不免感到窝火：这逆子向来能屈能伸，十分擅长使用苦肉计。纵然一个月前才被他连夜赶出了家门，此时也仍旧可以不计前嫌心平气和地叫他“爸”，丝毫没有平日里的乖张和戾气。甚至用一副虚弱温顺的样子来博取他这个父亲的怜悯与心疼。
着实有些可恶！
一念及此，季峯心底刚刚升腾起的一丝担忧与关怀立即荡然无存。明知儿子有事求他，他也并不着急打开话匣子，反而故意把话题往别处引：“说说吧，你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看似无意的一句话，乍听起来像是关怀，细细一品却又嘲讽十足，实在让人听不出半点关心的意味。
接下来，也不等人回答，在儿子倍感诧异的眼神里，季峯继续语带讽刺地质问：“你是吸毒了还是嗑药了，亦或是做了什么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什么呢，爸？我没有。”
季峯的话让季彦感到震惊，同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这么想他，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对方却是一脸狐疑：“那怎么瘦成了这种鬼样子？”
瘦成了这种鬼样子……
没错，父亲认为他现在因病消瘦的模样是一副“鬼”的样子。看来，在父亲他老人家的眼里，他这个做儿子的连生病憔悴一下的权利都没有。

在父亲面前，他果然处处讨嫌！
哪怕是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也有办法让父亲在一秒钟之内找出一万个理由来指摘他。
所以之前父亲才会那么态度坚决地将他赶出家门吧？毕竟眼不见才能心不烦。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季彦真心替自己感到悲哀。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张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以为刚刚那句吸毒嗑药的话只是玩笑，不曾想父亲可能还较了真。
这可真是实实在在地冤枉了他。
抬起的脸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委屈，用一种颇为无奈又十分认真的语气，季彦同自己的父亲当面解释了起来：“前些日子病了一场，食欲一直不大好，所以……消瘦了些。”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头清楚得很，父亲对他的病情也许并不感兴趣。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这一次居然好奇了起来。
“病了？什么病？”父亲问他，听起来似乎还有点关心。
他如实相告：“胃病。”
深知多说无益，甚至可能招致反感，季彦暂时并未多言。
季峯却还是很快冷哼了一声：“又是胃病？”
好像每一次他说他生病，他的父亲都是这样一副神态。
那个“又”字告诉季彦，他的猜测果然没错，父亲的话里有嘲讽、有怀疑、有嫌弃、有不屑，就是没有关心。
没关系，他不介意，也不需要。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渴望父爱亲情，需要长辈嘘寒问暖的小孩了。所以，面对诘问，他也只是出于习惯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再做解释。
对方却不依不饶了起来：“胃病这么严重？”

抬起的脸上满满都是不信，季峯疑惑的话语里充满难掩的讥讽。
季彦不理解这究竟有什么好怀疑的，自己的父亲为何总是这样，他说他生病，为什么就不可以？
他又不是小孩子，犯不着拿自己的身体来撒谎，也不可能会用这么低级幼稚的伎俩来博取关怀。
父亲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他一回呢？
“不严重。”在季峯怀疑的眼神里，季彦最终这样说道，顺便简单描述了一下病情，算是为自己辩解：“就是有些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等恢复正常饮食应该就没事了。”
鬼知道他还能不能恢复正常饮食？
天知道他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饮食？
他现在是一吃就饱，吃完就吐，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兴许哪天突然饿挂掉了也说不定。
可是，有谁会真的在意呢？
在意他有没有病着，在意他是不是累了，在意他需不需要休息？
没有！
除了他自己。
父亲对他的病情果然也是不感兴趣的。
见他居然认真地描述了起来，对方反而很快转移了话题：“所以你今天过来，是想好解决方案了？”
季峯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儿。
季彦也终于有机会提出了自己的诉求：“没有，我……”
“我是来借钱的。”
犹豫了一秒，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来意。
季峯闻言略略有些惊诧：“借钱？你开什么玩笑？”

将身体靠向椅背，中年人扫视的目光只在儿子的脸上逡巡了一秒，接着他很快拿起自己刚刚放在桌上的资料，重新看了起来——他显然没有心情同自己儿子谈论钱的话题。
“我没有开玩笑！”见他看起了资料，年轻人显然急了。
身体前倾，季彦将自己的双手都搁在了面前的办公桌上，目视季峯：“爸，嗨Work目前陷入了舆论危机，我需要一笔资金做善后处理。可是您知道的，目前公司账面上并没有这么多钱，我自己也没有如此巨额的流动资金，所以……”
说到此处，他显然感到为难，早就准备好的话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在父亲面前，他向来没有任性的资格。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他嗫嚅。
他的父亲很快讥讽了起来：“你没有办法了才想起来我是你爸爸？你没有办法就想起来找董事会了？你有办法的时候怎么六亲不认呢？”
“你把我和董事会当成什么了，你的私人提款机吗？”
“爸，别这么说……”连续的诘问让季彦语结，本就理亏的他更感惭愧了。
顿了一会儿，他却也只能厚着脸皮继续恬不知耻地请求：“请您……务必帮我这一次。”
“帮你？”季峯冷笑：“你的那些投资人金主爸爸们呢？他们怎么不帮你？”
“资本都是趋利避害的，眼下这种情形，他们哪里肯帮我？”季彦苦笑。
季峯反问他：“你也知道资本是趋利避害的？我又凭什么帮你？”
“爸，算我求您！”觍着脸，季彦开始低声下气地恳求。
他的父亲则冷着脸，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你的请求并不值钱！”

“只要您肯帮我这一回，以后我什么都听您的！”垂下头，像是思索了片刻，季彦再一次向自己的父亲做出了言语上的让步。
他说了一句以他的性格几乎根本不可能会说的话，可是他的父亲只是冷笑：“什么都听我的？你若真肯听我的话，又何至于此？”
连续的示弱与讨好竟然换不来半点让步，纵然脾气再好，此时，季彦也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到底要怎样您才肯帮我？您告诉我，我马上去做！”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他面前的中年人第三次对着他冷笑了起来：“让你马上去死你就马上去死吗？”
季峯停止了阅读，将手中的资料往桌上一扔，他语带嘲讽地教训自己的儿子：“说话之前能不能先打个草稿，别张口就来？”
季峯的话让季彦彻底平静了下来。
气到语结。
每一次，不管他给自己做多少遍的心理建设，说多少劝慰的话，他的父亲总有办法让他破功。
气到一定的程度，他反而说不出辩解的话。
胃也跟着一起瞎搅和，在那里不知死活地隐隐作痛，抿唇忍下一口恶气和一声痛吟，季彦索性破罐子破摔。
“您若真想让我马上去死，也不是不可以。”垂着头，他语带颓然：“反正我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气氛沉寂了两分钟。
末了，还是他的父亲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什么也别说了，你辞职吧！”季峯摆手，说出了自己一早就做好的决定：“让出你在嗨Work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剩下的百分之十我可以替你保留。你辞职后，我会找个能力更强的人来顶替你，帮你解决这次危机，你的嗨Work不会倒闭。”

季峯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作为当事一方，季彦却显然无法接受：“不要，爸，不要这样对我……”
抬起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绝望之下，季彦真的很想问问自己的父亲，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究竟有多残忍？嗨Work对于他意味着什么，辞职对于他又意味着什么？
他其实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父亲素来对他残忍，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会冷酷到这种境地。
像极了君臣父子，在他和嗨Work双双陷入危难之时，他的父亲非但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甚至还趁人之危地在他没有任何反抗余力的情况下企图夺取他的所有权。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这可笑残酷的父子情啊，除了绝望，可曾施舍过他半点希望、半点温情？
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也许他今天过来就是一个愚蠢而又错误的决定。
“你少跟我‘不要’！”
他摇尾乞怜的模样似乎恶心到了自己的父亲，对方皱了眉，继续语带厌弃地大声斥责他：“除了在关键时刻等着别人来救，你能会点别的吗？季彦啊季彦，但凡你带点脑子，听得进劝，你都不至于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落井下石的话，季彦近来听得不少。
父亲数落他也从来不会含蓄委婉、字斟句酌，基本是什么难听捡什么骂。
在父亲面前，他向来毫无自尊可言。

教训的话他不想再听！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无论他平日里看起来多么温和、多么友善，此时在这种特定的语言环境下，他亦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火爆，一点就着。
火气窜上来的同时，季彦说出来的话也开始口无遮拦：“够了！您别再说了行吗？我不想听！”
气急之下，他突然站了起来，顺手将身下自己刚刚坐着的椅子向着身后的方向猛然推了出去。
巨大的动力之下，万向轮的办公椅在光滑的地板上一阵猛滑，一下子飞出去好远，直到撞上关起来的磨砂玻璃门，带来一阵猛烈的震颤和沉闷的声响之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俊朗瘦削的脸上罕见地带着愠怒。
从来没有见过儿子发这么大的火，季峯也不由站了起来。
震惊的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酝酿出任何情绪，他对面的青年就再次口不择言地向他讨伐了起来：“除了没完没了地教训我，您能说点别的吗？因为不喜欢我，讨厌我，对我心存偏见，所以要把我赶出家门？所以宁愿把公司交给一个外人，也不愿意交给我，是吗？”
“那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直接丢掉岂非一了百了？！”
季彦今天大约真是气急了才会如此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果不其然，在他愤懑不满的宣泄里，“啪”地一声，他的父亲终于忍无可忍，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外人”两个字似乎深深刺激了季峯，想都没想，他隔着办公桌就直接对儿子动了手。
“你给我好好清醒清醒，摆正一下自己的心态！不要以为你姓季，你就是理所当然的‘内人’。”季峯警告季彦。
这个逆子今天属实太过猖狂！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

原本看在他生病的份上，自己决心放他一马不想动手的，可是混账东西却一直不知死活地试探他的底线，着实可恶！
因为隔着办公桌，距离有些远，那一巴掌，季峯扇得不算重。可是季彦似乎比他想象中要虚弱得多：不仅被打得偏了头，甚至蹒跚地跌向了一旁的书架。
要不是因为有外物支撑，季彦可能直接被扇倒在地了。
打过儿子之后，季峯的怒火稍稍消弭了一些。动手理了理自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有些歪掉的衣襟，中年人重新坐回座位，一言不发，很好地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季风集团董事长的风度。
可是对面那个挨了打的青年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低垂着头，季彦佝偻起了自己高瘦的身体，双手撑在书架下沿的台面，好半天了才直起身。
父亲的那个耳光，在他意料之中。
久病缠身，他虽然被打得有些懵，却也因此清醒了不少：他今天真是被逼急了才会这么没有理智。公司里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嗨Work还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他搁在这里冲父亲发脾气做什么？
有意义吗？
除了白受一顿骂、白挨一顿打，让自己本就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半点意义也没有。
理智回归之后，他不再像刚刚那样愤怒。
脸有些痛，他知道那里肯定又肿了，他自己都能察觉到那迅速肿胀起来的感觉。
头也痛，闷闷的、昏昏沉沉，像是随时会在人前栽倒。
心，就更痛了。
他都落到如此境地了，他都已经病入膏肓了，他的父亲半点怜悯都没有，还能忍下心来动手打他，残忍不残忍？
说不出来话。

收到专项调查小组呈上来的检测说明及各项资料之后，作为助理的高洁立刻抱着厚厚一堆文件赶来了总裁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想到自己前天与季彦在里头发生的那场争执，女孩稍稍犹豫了一秒。确定自己的状态还算正常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失态之后，她敲了敲面前熟悉的磨砂玻璃门。
一连敲了三下，门禁都没有开启，她也没有听到那声熟悉的“进来”。
她刚刚是看着季彦进了办公室的，尽管只是一个略显蹒跚的背影，可是熟稔如她不可能会认错。所以，她可以肯定此时季彦人就在里头，只是不愿意见她。
难不成还在因为前天的事情生气？
也能不怪他。
是她确实过分了，没有很好地去照顾他的感受。虽然他性格温和，可是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是她仗着他对她的宠爱有恃无恐，是她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她应该向他道歉。
这两天她其实一直都有找他，只不过他拒绝沟通。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还在气头上；另一方面，他也确实太忙了，说成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网上的言论实在有些可怕，高洁之前没关注还不觉得，最近关注了才发现公众有多不理智：各种她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猜测都有。舆论甚嚣尘上，几乎将嗨Work和季彦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个别暴脾气的人甚至直接在官微和季彦的个人微博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
季彦的压力可想而知。
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尽管没有得到BOSS的允许，高洁还是用手机刷码开了门。

他的反应却要冷淡得多：望着面前惊魂未定的脸，他先是有些惊讶，随即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搁在他肩膀的手。
直起身，无视高洁脸上喜极而泣的神色，季彦只是语带淡漠地回了一句：“我没事”。
人在有事的时候，总爱说自己没事，他显然也是如此。
胃里的疼痛随着意识的苏醒愈加清晰，他却不动声色，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神色如常地转动手腕活动了一下自己被枕得有些麻木的胳膊，他随即抬手，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高洁坐回去。
嘴角还挂着那道蜿蜒的血迹，男人英挺瘦削的脸上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他刚刚一直垂着头时高洁未曾注意，此时抬起头来，高洁才发现他左边的脸上像是刚刚挨过一个耳光，新鲜的红肿十分明显。
不用猜她也知道这一定又是季董事长的杰作。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如此不管不顾顺手给上季彦一个巴掌的，除了他亲爸，大约不会有别人。
无奈地叹了口气，依言坐回椅子上，高洁在替季彦感到难过的同时，也深知面前的这个被她深深伤害过的男人，此时是拒绝她的靠近的。
她也不勉强，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桌上那滩血迹，眼含担忧地望着他。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瞥见自己面前的一抹红，季彦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淡定抬手将染了血的A4纸顺手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他再也不会相信有人会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关心他了，无论对方的眼神看起来多么关切。
他不相信，也不需要。
好奇而已，她只是感到好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