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晚，母亲的第十六个忌辰，他被父亲彻彻底底抛弃了，对方真的完完全全不再需要他了。
接受不了啊！
十几年的苦痛挣扎，如果只是换来这样的结果，季彦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心痛难耐，胃也跟着开始了新一轮的绞痛。
情绪越是激动，痛感越是强烈。
这该死的胃病，每一次都在他最落魄不堪的时候出来落井下石，让他在伤心难过的同时又倍感痛不欲生！
那里又出血了，他知道，他的胃又开始出血了。
可是不会有人心疼他的，他们都只觉得他活该！
呕吐到最后，季彦已经完完全全脱了力，只能勉强靠着双手的支撑佝偻在了镜子前。
要不要这么可怜呢？他要不要总是这么可怜！
谁能救救他？
有没有人可以拯救他？
他也需要救赎。
可是那个能够给他救赎的人，却总是意志不够坚定，给了他多少次希望，就给了他多少回失望。
现在，他也终于不敢再期待了。
所以，否极泰来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已经跌到谷底的他，以后的每一步都会走“上坡路”？
这么一想，好像还挺欣慰。
可是转眼，季彦又对着镜子自嘲地冷笑了起来：连这种鸡汤都开始相信了，他可真是挺会安慰他自己的啊！
醒醒吧，季彦，你别搞笑了！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现在这一脸沮丧的模样，哪里像是要走上坡路？

你的苦痛，明明才刚刚开始！
受着吧！
这一切，都是你应该承受的。
吐了一阵，那不停放肆叫嚣的胃总算是消停了下来。终于不吐了，几近虚脱的人这才有机会靠在墙上稍稍休息一下。
喉咙痛得不行，嗓子可能也哑了，这些都是剧烈呕吐后所留下来的后遗症。
今天的胃疾似乎来得格外凶猛，哪怕现在他已经不吐了，胃里的痛感依然不见减少，只不过由一阵一阵强烈的刺痛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均匀平缓的闷痛。
刺痛太过难忍，闷痛显然要好上太多，起码他可以忍耐。
在身体尚能承受的情况下，季彦决定先去房间给自己找点胃药。
手机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楼下的父亲打来的。
大概是以为儿子会死赖着不走吧，电话刚接通，季峯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了起来：“你拿个行李需要这么久？”
嘲讽的诘问，挟带着浓浓的怒火，透露出的是彻底的憎恶。接电话的人原本就低落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变得更加低落了。
上来不过十分钟，他还没有来得及进房间收拾，他的父亲就已经不耐烦地开始催促他了，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将他从家里赶走吗？
果然当一个人憎恶另一个人的时候，被憎恶的人多活一秒钟，在憎恶他的人看来都算是一种浪费。
“我马上……下来，咳咳……”
有气无力的话从沙哑到不行的嗓子里说出格外惹人垂怜，可是季彦深知电话那头的父亲根本不会在意。
所以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片刻的迟疑，挂完电话之后便立刻推门出了卫生间。

刚走进房间，他又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他的父亲真可谓用心良苦，生怕他回来以后来不及收拾，早就命人将他所有的行李打包收拾妥当，只等着他来拎包走人。
不再拖泥带水，从衣帽间里拖出一个万向轮的提杆箱装入打包的行李，季彦没再回房间找药，直接拖着箱子出了门。
实在没力气再走楼梯了，他转身走向了走廊另一头的电梯，在路过表弟的卧室时，冷不丁被里面正在打游戏的少年给叫住了：“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听到门口的动静，宋太清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季彦。
季彦也正在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进了他的房间。
虽说不是没有机会见面，但是想到以后不住在这个家，季彦觉得自己还是应当跟表弟道个别。
“我听姑父说你准备搬出去住，是真的嘛？”看到他放在门口的提杆箱，未待他开口，宋太清直接问了起来。
季彦微微一笑：“嗯，是真的。”
从表弟的话里可以听得出来，父亲赶他走显然“早有预谋”。
换句话说，不管他是今天回来，明天回来，抑或是一个月之后再回来，他都会被赶出去。
也许，在上一次叫他滚蛋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准备真的让他滚了吧。
而自己居然这么后知后觉，真是活该被羞辱！
听表哥说“是真的”，宋太清似乎有些惊诧。游戏刚好结束一轮，他停了下来，没有再打，转而认真看向季彦，问他：“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啊，家里不好么？你回来的次数也不多吧。”
少年的脸上是一副无法理解的神色。
他无法理解，季彦也无从解释。

“家里很好，只是……”
容不下他。
“搬出去更方便些。”他回答。
宋太清又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这可把他问住了。
其实回不回来，根本不取决于他“会不会”，而是取决于父亲“让不让”。
勉力扯出一个苦涩的笑，迟疑了片刻，他还是给了表弟一个十分肯定的回答：“会的。”
“那我等你回来。”宋太清又道。
他也再度笑了起来：“好。”
等他下到一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季峯已经从书房来到了客厅，端坐在沙发，什么也没干，只是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看那架势，是要亲眼监督他离开。
怎样想季彦都无法明白，父子俩究竟缘何会闹到这种境地？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他和这个家真的就这样彻底决裂了吗？
叹了口气，在出门之前，他还是没能忍住回头，对跟过来关门的父亲问了这么一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他已经不再做无用的挣扎了，可是死也总得让他死个明白吧？
父亲却显然懒得跟他啰嗦，只想尽快把他赶走。
“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将站在门口的儿子连人带箱一把推出门外，季峯一脸的不耐。
身体极其虚弱，被父亲推搡了几下之后，季彦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没站稳。

然而他的父亲脸上毫无愧色。
“爸，您对我……是真的狠！”
忍不住发出一句无奈的悲鸣，然而回答他的，只是“砰”地一声门阖上的声音。
父亲毫不犹豫地关了门，隔绝了他悲若哀鸣的叹息，也彻底阻断了他与这个家的所有联系。
外面下起了雨。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才会在如此落魄的时候又遭遇了极端天气。
一场秋雨一场凉。
站在门外，寒风中身着单衣的人难免瑟瑟发抖。
客厅的灯已经全部暗了，将他赶出来之后父亲应该也已经回房休息了。
门都关上好半天了，他还是不肯走。
拖着箱子站在门外，季彦感觉自己彻底成了一只丧家犬。
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理他。
眼前只有冷冰冰的雨、冷冰冰的门、冷冰冰的大房子，还有他这个冷冰冰的人。
只是，再冷的雨，终有停的时候，心若是冷了，就真的冷了。
拖着箱子回到地下停车库，无家可归的人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要去哪里？
他又该去哪里？
这里是他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家，他离开了这里究竟该何去何从？
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到处都是：他有房，有车，有很多星级酒店的贵宾卡，还有很多很多的钱……
他当然不至于流宿街头。

可是钱能买来一个暂时躲避风雨的场所，却不能买来一个温馨温暖的家。
他明明那么富有，有那么多的money和那么多的资产。可是，他又是那么地贫乏，贫乏到没有一个家。
胃疼还在继续。
今天可能真是见鬼了才会这么倒霉，连胃病也叫嚣着不肯放过他！
捂着胃，皱着眉，强忍着那一阵又一阵尖锐刺激的疼痛，季彦走下车转到车尾，打开了自己的后备车箱。
将提杆箱从车厢里拎出来，摆在地上，他弯下腰很是艰难地从那一堆堆打包好的物品中开始翻找胃药。
为了方便自己在夜间犯病时随时用药，季彦将自己经常用的几种药都放在了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吴妈是个仔细的人，并且知道他有胃病，照理说应该不会忘记将他的药品一并打包。
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在最下面的一个打包袋里，季彦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药盒。
近乎欣喜地拆开来，扣开锡纸之前，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盒上的日期。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住过了，他放在抽屉里的药果然都过期了。
吃了也没用，甚至还有可能起到反作用。
失望地扔了药盒，将翻乱的行李重新整理好，合上盖子之后，季彦将箱子又放回了后备车厢。
他没什么力气，身上又疼，一个提杆箱拎起来他都觉得颇为费劲儿，坐进车里之后他就真的有些筋疲力竭了。
胃疼得他几乎要晕倒，满头满脸都是忍痛憋出来的虚汗，身上亦是一阵阵地发凉。再不搞点药吃，他只怕真的要活活痛死在车里！
怎么办，现在？

坐在车里，季彦感到迷茫。
要去医院吗？
不要！
他才不要这么惨，被赶出家门之后再接着住进医院。
不要去医院，他不去医院，那样的凄惨只会击垮他这最后一点坚强。他还得靠着坚强撑下去呢，他还不能软弱，他也不允许自己软弱。
去买药吧，吃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他还这么年轻，身体还好着呢，只要吃了药就不会这么痛了。
去买药吧，对，去买药。
胃还疼着怎么办？
忍忍吧！
再撑一会儿，撑到买药的地方。
可不能再像上一次那样在车里过上一夜了，会死人的。
坐正身体，握好方向盘，季彦尝试着伸出一只手来挂挡。然而伸手捣鼓了半天，他也没能成功地发动起汽车。
有些沮丧，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无力了，他居然连车都开不动了。
怎么办？
好想哭。
真的好想哭……
成熟的标志大约不是学会了表达，而是学会了咽下。
很多时候明明委屈得想哭，泪到眼前，却又忍了回去。最终，他也只是无奈的笑了。
小时候，笑是一种心情；
长大后，笑是一种表情。
小时候可真傻啊，居然会盼着长大。
宋知微，看见了吗？你的儿子现在这么惨。

跟你的老公说一声好不好，让他不要赶我走。
宋知微，你可真坏！
那么早早就去了，留下你儿子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他就快要崩溃了，你知道吗？
宋知微，都怪你！
为什么当时你要推开他？
如果你没有推开他，现在被怀念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宋知微啊宋知微，你到底看没看见他，想不想他？
他很想你，你听见了吗？
瓢泼大雨里，根据导航的指引，几近晕厥的人在连续去了几个地点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
疼痛难耐，也顾不得什么违规不违规了，季彦直接在路边熄了火，停稳后就迅速打开车门冒雨冲进了药店。
“您好，麻烦给我一盒止痛药，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止疼。再来一盒止血片。好的，谢谢你。”
就着车里的矿泉水服下药，缓了好久之后，一直纠缠他的胃痛总算是暂时消停了下来。
雨还在下，这漫长的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大半夜的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不觉他又将车开到了和风小区。
在小区附近找了一家星级酒店开了一个钟点房，季彦决定趁着胃不疼的时候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夜，他失去了太多。
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有什么事都尽量等到明天再说吧！
也许明天，雨就停了，风就歇了，噩梦就惊醒了呢？
还算安稳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他退了房。

他素来睡眠不好，一直都是老年人的作息，醒得很早，并且很难再接着往下睡。
外面的雨果然已经停了。
雨过天晴，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早上起床在看到从窗帘的缝隙里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时，季彦不由自主地笑了。
回想起昨夜，他只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好在，梦有醒的时候，而今天依旧是崭新的一天。
经过昨夜的一场风雨，气温似乎转凉了不少。打开酒店的窗户准备呼吸一口室外的新鲜空气，倒灌的凉风还是禁不住让人打了一个寒颤。
瑟缩了一下，在出门之前，季彦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套在了身上。对着镜子捯饬半天，确定自己的样子还算帅气之后，他才拉着提杆箱回到了地下停车库。
在车里先是坐了一阵，到了预估好的时间，他发动了汽车。
将车停在之前去过的那家老字号早餐铺的门口，他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总算是买好了一份早餐——煎饼、豆浆、馄饨、小笼包，还有茶叶蛋，全部都是高洁爱吃的。
买完早餐驱车来到和风小区，八点一刻，时间差不多卡得刚刚好。
车子停稳后，季彦坐在驾驶座静静地等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六号楼一单元的门口。
昨晚的那个吻，他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昨天是他截至目前的人生里最狼狈也最落魄的一天，但是高洁给的那个吻，还是带给了他一些难言的美好。
那是他大起大落的梦境里唯一的惊喜。
所以，今天他等在了她家楼下，也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很快，他就悲哀地发现，在他送出自己精心准备的“惊喜”之前，有人已经先行一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