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门口的，只知道老人家或许已经从猫眼里目睹了她和季彦难分难舍的全过程。
这让她感到异常羞赧。
“囡囡，你过来，爸妈有话对你说……”
李芬的脸色罕见地带着严肃，言毕，走入客厅，满脸的郑重其事。
见她如此，丈夫高涵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不满：“搞这么严肃干嘛？孩子都要被你给吓傻了。”
“爸、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爸妈的脸色似乎都不大对劲，高洁有些慌了。
“没什么没什么，赶紧洗洗睡吧。”高涵连连摆手，试图遮掩这个话题。
李芬瞪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告诉女儿：“囡囡啊，妈妈今天主要是有一个好消息想要告诉你，你的言哥哥已经找到了……”
“什么？”
这令人振奋的消息显然让高洁感到震惊，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李芬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是说，你的言哥哥，就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位福利院的小哥哥，我们已经帮你找到了！其实那孩子啊，你早就认识了，就是小许。”
“妈妈早就想跟你说了，可是小许那孩子他不允许，非得说等到时机适合的时候再告诉你。妈妈我多心急啊，眼睁睁看着你跟那个小季越走越近，今天就只好自作主张先告诉你了。”
提到这个事，李芬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小许那孩子是她铁了心都要认的女婿，她说什么都不会让别人捷足先登的。
说起来，那孩子也是真能沉得住气！

这几个月以来，虽然断断续续一直都在生病，可是潜藏于他胃里的痛楚大多数时候都比较温和。
那些时有时无的隐痛大体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所以，他一直在忍，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求助于医生。
他大概是有些作的吧？
不再像从前那么爱惜他自己，不论是作息还是饮食都开始变得敷衍。
所以，他也活该这样痛苦吧？
父亲说得很对，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在乎，没人会替他在乎。
尽管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疼痛程度算不算是忍无可忍，可是季彦本能地排斥着医院。大脑已经先行一步替他做好了决定——回家。
他想回家，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在家里好好睡上一觉了，他想念那里的味道。尽管父亲也许并不欢迎他，甚至可能骂他，可是他受够了医院里那些消毒水混合着药水的绝望气息。
不会有人去看他的，每一次生病，都没人陪在他身边。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输液、坐着发呆，并且时不时还要分出心神来应付医护人员关于他家属和朋友的问询。
家属，他自然是有的，就是从来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朋友，他当然也是有的，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像现在，他难受得要死，想要打个电话来给自己寻找一点安慰，可是掏出手机后，除了120，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还能打给谁。
有谁会那么快接通，并且那么快就赶过来呢？
没有。

120他不想打，他不想去医院，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可悲。
所以还是回家吧，他还有家，还可以回去。
这里是洛城，不是S市，他的家人正在等他，他的朋友也都随时恭候他的联络，他并非无人问津的小草。
他只是不想麻烦他们而已。
他是个好孩子，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会给任何人添任何麻烦。
在干呕到几近虚脱之后，季彦终于没有力气再接着往下吐了。脚下有些虚浮，身上也有些乏力，他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凉不凉了，直接毫无形象地坐了下来。
夜间的高速路口相对安静，来往车辆并不多，偶尔会有一两辆大卡车经过，在他面前带起一阵烟雾弥漫的灰尘，呛得他的喉咙有些难受。
咳了几下，在路边坐了没多久，季彦还是强撑起身体回到了车里。
整个人都有些脱力，打开车门他都花了好长时间。坐进车里之后，双手枕在方向盘上缓了好久，胃里那些难受的感觉也分毫未见减少。
痛苦难耐之下，犯病的人开始费劲儿地在车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止痛药。
忍痛来来回回地在车里翻找了半天，季彦一粒止痛片也没找着，只有两片胃药，直接嚼服的那种。
略显沮丧地扣开锡纸，他将药片取出来放入自己的口中，又缓了一阵之后，这才攒足了力气发动汽车。
他停车的这条路无法调头，只能先上高速，从下一个路口出来。
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回家。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本能地想回家，回到那个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带来慰藉的港湾。
除此之外，从理性的角度分析，他也应该回家。
毕竟他现在胃疼得那么厉害，也许根本无法平安撑到S市。
上一次因为疲劳驾驶出车祸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到现在季彦仍然心有余悸。
那只扭伤的胳膊时不时都会隐隐作痛，悄无声息地提醒他要注意行驶安全。
所以，就别犹豫了吧，直接回家。
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尊重一下自己的身体，也遵从一下自己的内心。
到家的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
九点钟，父亲应该还在书房看书，表弟也许正在楼上打游戏。
悄悄按开家门密码，又悄悄地溜进屋，季彦感觉自己像个私闯民宅的小偷。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的家里他还要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是直觉告诉他应该小心一点。
父亲上午才骂过他，骂他吃软饭、臭不要脸、不知廉耻，他现在在父亲眼中大抵算得上是一个十足的没有出息的“软饭男”。
所以，小心一点避免撞上枪口总是没错的。
进门后一切顺利。
在准备上楼的时候，季彦努力控制着自己因为疼痛略显急促的呼吸，尽量轻手轻脚，准备以最低的存在感路过父亲的书房，却还是冷不丁在踏上楼梯之时被里面的人给叫住了。
“站住！”
严厉的声音从未关门的书房里传出，仅仅是两个字就让回来的人直接立在了原地。

手还扶在楼梯，脚步已经停顿了下来，转过身，季彦忍着身体的不适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冲自己的父亲笑了一下。
“爸。”走进书房，他站在季峯的对面，低低喊了一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忐忑。
“谁让你回来的？”中年人问他，开口便是质问。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自己想回来的。”
父亲对他说话向来不会客气，仿佛他回自己的家也是一种错。
可是或许是习惯了父亲的冷言冷语和出言不逊，面对诘问，他居然并未感到气恼，反倒腆着一张脸，用一种与讨好无差的卑微语气同父亲商量：“时间有些晚了，我今天不是很舒服，想在家里睡个觉，明早再赶回S市，您看可以吗？”
他尽量小心地措辞，温软的语气带有几分逢迎，还有几分乞求。
他乞求自己的父亲可以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可怜可怜他，暂时不要赶他走，让他留下来。
可是季峯根本不吃这一套。
“滚出去！”
对方果断对他下了驱逐令，他也立刻很识时务地果断退出了书房。
他不想惹毛自己的父亲，那对他来说，半点好处也没有。
每一次惹毛父亲，他都讨不着什么好果子吃——不是招来一顿骂，就是换来一顿打。
一路听话地退出书房，来到了楼梯口。
以为自己的让步和妥协会换来父亲的心软，令季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只是抬起头来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面无表情又语带嘲讽地告诉他：“我是让你滚出这个家……”
冷漠的语气，透出的是残忍。

如同站在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季峯漠然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说出来的话语冷酷至极：“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踏入这个家，行李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你现在就给我马上卷铺盖走人！”
什……什么，卷铺盖走人？
父亲这是要把他赶出家门吗，意思是要把他从这个家里彻彻底底地轰出去？
他做错什么了要这样对他！
“怎么了，爸？”
平静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许惊慌，季彦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惊讶，更有无辜。
“我又做错什么了吗？”他询问自己的父亲，委屈的神色溢于言表。
换来的却不是对方的心软，而是冷笑。
“你没有做错什么，”季峯嘲讽地勾起唇角，继续残忍地说道：“你只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家。”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父亲将他赶出家门，竟然会连一句为什么都懒于告诉他。
他就真的这么十恶不赦，令人发指吗？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任何罪责，可是，赎罪了那么久，难过了那么长时间，他也应该得到赦免了吧？
为什么他的父亲就是不肯放过他呢？
究竟要他怎么做，父亲才肯看他一眼？
看看他有多痛苦，看看他有多难过；
看看他千疮百孔的心，看看他极力隐忍克制的情绪，看看他眼中那深沉而又无尽的绝望……
“为什么？”

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想要一个解释，他也需要一个解释。如果父亲给出的理由合理且充分，他可以滚！
可是父亲并没有耐心同他解释，只是冷漠地重复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没听懂是吗？”
抬起头来，季峯再度瞥了一眼门外的人：“没听懂的话，我再说一遍。这个家，从今天起不再需要你，也不再欢迎你。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带上你所有的行李，立刻、马上***！”
冰冷的语气，程序般地机械，听在季彦的耳中是残酷至极也残忍至极的宣判。
可还有半点温度、半点温情？
他的父亲对他可曾施舍过半点情分？
没有，统统都没有！
“为什么？！”忍不住质问了起来，季彦为父亲的无情感到难过，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
“就因为我顶撞了您、触怒了您，所以要把我赶出去？难道我没有和您道歉吗，您就不能宽容我一回？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声嘶力竭的控诉，句句铿锵，头一回，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季彦如此失态。
无法再压抑胸腔的怒火，他无法再抑制那些长久以来郁结在他心中的苦闷。
他感到委屈、感到难过，他既觉得无奈，同时又十分悲愤。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这样对他，那么残忍又那么无情。
就真的那么恨他吗，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杀人诛心。
天大的错，时隔这么多年，他被冷漠以待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

靠在门上，借力缓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再度说话：“只是我现在胃痛得有些厉害，没有办法开车，所以……”
“能否让我借住一晚，明天再走？”
卑微的话语透着恳求，那么小心翼翼又委曲求全。他只想最后再借住一晚，时间已经不早了，他现在生着病，难受到不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茫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求父亲能够抬起头来好好看他一眼，看看他这可怜无助的凄惨模样。
他要痛死了，他真的要痛死了，为什么他的父亲就是看不见？
他可以走，他不会赖着不走的，只是能不能不要在今晚，不要是现在？在他胃痛难耐凄凉落魄的时候，再将他赶出家门，狠狠地在他心里补上一刀。
太残酷了，他接受不了！
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自己的至亲竟然对自己冷漠至此、无情至此，也决绝至此。
卸下强撑的伪装，此时此刻，所有的苦痛在季彦的脸上都无所遁形：那皱紧的眉头，那苍白的肤色，以及那紧紧按压在胃部的手，无一不在诉说他的痛苦。
然而，这样柔软的示弱也根本没有半点用处，他苦痛不堪的模样在父亲看来不过是装腔作势，从来就得不到半点怜悯，也就不可能会令人感到心疼，对方依旧态度果决地让他离开！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该知道……”在季彦对面，季峯继续冷漠地开口，绝情的话语透出来的冷意几乎让人感到绝望：“我再说最后一遍，你马上***，滚出这个房子，滚出这个家。这里容不下你，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