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如生
（三）
揭榜后，云初让知凡送去了新画的图稿。没过多久，就收到了郁府的请帖。
郁府坐落于西郊河畔，虽比不得城内大户的富丽堂皇，却也比寻常人家要气派些。小厮引云初到书房时，一个白面无须的胖老头儿正坐在案前看着那几张图纸。
她拱手道：“郁员外，在下锦州云初。”
闻言，他抬起头来，眼中有怀疑一闪而过，继而又泛起笑意：“请坐请坐，老夫还以为这些图纸出自于一个老裁缝手中呢，未曾想本尊竟是如此年轻。”
落座后，云初淡淡一笑，道：“请员外放心，我并非是冒拿他人功劳的江湖骗子，内里究竟有几分真功夫，您以后也会知道的。”
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还真是耿直又张狂。”
“在下若有冒犯，还望员外海涵。”
“哈哈，无妨无妨。老夫看得出来你不是那些虚张声势的肚里草包。说实话，你这种性子可比那些迂腐虚伪又客套的假文雅顺眼多了！看你这样子，分明就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公子嘛，怎的还想着到我这儿来赚酬金？”
“我从前是在锦州城开作衣坊的生意人，不是什么富家子弟。”
“从前？你现在已经不做这行当了？”
“是的，已经有好些日子不碰了。”
“能做成像模像样的生意可不容易啊，你竟然就这么放弃了？”
“我是个不定不稳的性子，想多出来走走，纵情山水，玩乐天下。”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接下我这单生意？”
云初回道：“人在江湖，总要顾些实际的。深知没有万贯家财傍身，那就只能出卖苦力。不然没点金银俗物在手，又何谈云游天下。您说，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他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甚是厉害，连脸上的肥肉都一颤一颤的，“老夫喜欢你这不拐弯抹角的性子！像你这样的后生可不多了，你小子若能定下来闯一番事业，日后定成大器！”
“员外谬赞了。”
“府上女眷的衣裳还等着你准备，过些日子也要摆几天流水宴，你干脆就在府上留几日好了。”
闻言，云初俯身作揖：“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走出门外时，郁府的老管家已经等候多时：“云公子，我已经为您安排了住处，请随我来。”
“我还有一位侍从在府外。”
“公子放心，我已经让小女去请了。”
跟着他走过一道又一道水榭亭湖后，来到了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云初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前的知凡，一位梳着丫鬟髻的黄衣小丫头正脸红红的和他说着什么。
“小秋。”老管家挥手示意她过来。
那小丫头又回头看了知凡一眼后才小跑过来。
“跑什么跑？在贵客面前这样成何体统！”老管家低斥道。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显然并不很顺从，但旋即就甜笑着对云初行了个万福：“云公子好。”
云初淡笑点头。
“小女性子野，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小秋姑娘正值豆蔻年华，活泼些也是难免的。”
“今后就由小秋负责您的饮食起居。”
闻言，云初忙拒道：“我已经有侍从随行，无须再劳烦了。”
“这是我们家老爷的吩咐，云公子就接受吧。就算不习惯她贴身服侍，那让她端个茶倒个水烧个菜也是好的。”
老管家话已至此，自己再推拒反倒显得失礼：“那在下就谢过员外的好意了。”
管家走后，一直静立在旁的小秋明显又活泼了起来，叽喳不停：“云公子，您饿了吗？我去给您蒸一笼蟹黄汤包吧，那可是我们这儿顶顶好吃的美食！您要是有什么爱吃的，就告诉我，我什么都会做的！”
云初忽然觉得有些吃不消这小丫头旺盛的精力了：“姑娘随意就好。”
“那怎么行呢？来者是客，而且爹爹还说你们是贵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
“那就有劳了。”云初已经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好嘞！二位公子就等着吧。”说完，她就小跑了出去，但跑到一半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压着步子慢走而出。
云初摇了摇头，她对话唠一向吃不消。当她走上台阶看到知凡时，脑海里不自觉就浮现出了方才小秋和他说话的场景，于是对着跟她走进房的知凡不禁道：“我还以为你瞅着人家小姑娘要走不动道儿了呢。”
“啊？”知凡对她突如其来的调侃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我要歇下了，待会儿包子来了你就自己吃吧。”说着，她一把放下幔帐，说什么也不出来了。
看着有点气咻咻模样的云初，知凡无奈摇头轻笑，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云初从一方黑暗混沌抽离而出，却又陷入了另一场黑暗中。
“什么时辰了？”她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慵懒又暗哑。
“你醒了？”知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已经辰时了。来，喝杯茶润润嗓。”
云初听话的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下了半杯。怎料，茶一落肚，就回响起咕噜声，她瞬间羞窘了起来。
知凡憋着笑，道：“饭菜一直在热着，我这就去端过来。”
没过多久，他就在桌上布好了菜，随即招呼道：“云初过来，吃饭了。”
烛火旁，他被一圈昏黄的光笼罩着，身影也有些氤氲不清，却透着熨帖人心的温暖。
云初很清楚，她特别沉迷于这样的感觉，简单且温馨，最能给她会心一击。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戒得掉。

入住郁府的头几日，云初常被郁员外唤去。不是谈生意场的事，就是交流衣裳的设计图稿。闲时要么品茶，要么下棋，不然就会带着云初去会他私交甚好的友人，没一时半刻是停下来的。这样的待遇始终让她有种怪怪的感觉，却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随着宴席日子的临近，郁员外渐渐繁忙起来，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差人唤她了。
可还没歇足两日，就又迎来了郁员外小厮的传话——
去十里亭下棋。
郁府瞧着虽无城里的富贵人家建得那么宽敞气派，但也有十分花心思的地方。比如后园湖上的十里亭。
居水而建的十里亭，其直通的曲桥由汉白理石雕砌而成横亘水上，要走到亭中还需花一番工夫。已是初秋，此处景色所显颓意却不多，宽大的荷叶依旧层层叠叠开满湖面，虽然因渐次凋零的缘故，已经有别于“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热闹烂漫，但也不失为一幅芃芃美景。
走到亭前不远处时，云初停下了脚步，亭内并没有郁员外的身影。
只见一女子正在为瑶筝调着弦，身后还站着个丫鬟。她不时轻拨琴弦试音，案几一角焚着香炉，升腾的轻烟将女子的面容氤氲的有些模糊不清。
她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看到云初时愣了一下，旋即冷笑：“原来爹爹说的‘女琴师’便是这般。”
听她的意思，这是郁员外设的局？
云初作揖道：“郁小姐，在下锦州云初。”
“你是谁我不关心，无论你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公子哥，还是位高权重的官老爷，都且断了那份心思。也请你转告我爹，让他弃了那些牵线搭桥的念头，终身大事我自己会解决！”说着，她拂袖而起，也扰乱了一室的轻烟。
云初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柳眉杏眸，白皙可人的江南美人此时正微含愠色看着她。没想到郁员外那胖乎乎的富态样子，膝下的女儿竟这样秀美多姿。
“郁小姐可是冤枉在下了。我一不是名门望族公子哥，二不是位高权重的官老爷。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这郁小姐瞧着温雅斯文，脾气倒是不小。
“在下原是为了和郁员外切磋棋艺才来，怎料，不仅未见员外，而且还碰上了如此‘真性情’的郁小姐，在下可真是委屈得紧啊。”
闻言，她面色有些迟疑起来：“果真……如此？”
云初十分坦然：“千真万确。”
这下，她的跋扈之气顿敛，不好意思起来：“是小女子失礼了，还请公子见谅。”语罢，她吩咐随侍的丫鬟收好瑶筝后，便欲离去。
云初展开玉骨扇把玩着，忽然轻佻道：“难道郁小姐用这么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她皱起眉，似是忍着没发作：“公子何意？”
“你我在此相见虽是郁员外的安排，但此地风光极好。来都来了，小姐不如就赏个脸同在下品茶赏景，也算遂了郁员外的一番好意。”
“你……”郁芷箐一时间又羞又恼。
“你竟敢对我家小姐如此出言不逊！甭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是不是老爷认准了的姑爷，都应知礼数。你这简直就是个登徒浪子！”郁芷箐的丫鬟急了，满脸怒气的盯着云初。
这丫鬟看着小，倒是挺够胆魄忠心护主。
“香妍，他毕竟是爹爹的座上宾，不可逾越。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们走！”说着，她就带着丫鬟匆匆离去，不多会儿便消失在了九曲回栏间。
云初待在原处，一回想起方才逗她的情景，便十分不厚道的轻笑了起来。
没有郁员外的差使，也不需要和郁芷箐培养所谓的感情，终于得空办正事了。
一路上，沿途许多开于春夏的花已经凋零了不少，只剩常春藤蔓沿着回廊蜿蜒而上，在这枯秋里添着缠绕葱茏的绿意。云初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一处略显冷清的院落。几簇不知名的雪白碎花伸出墙外，清丽烂漫。与此同时，一阵唱念打腔的声音从院内传出。
云初微微一笑，就是这里了。
她跃上墙头，隐于几丛枝桠间，窥向院内。里头的人都在敲锣打鼓排戏，正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堪堪跃入了她的眼帘。他身着一袭明净的青衣静立于花树下，似乎正望着花树上的一只黄鹂出神。
忽然，那只黄鹂扑凌着翅膀冲出了院墙擦着云初的肩膀飞过。于是，他的目光追随着黄鹂飞出的方向看了过来，与她的视线瞬间相撞了。
她看到了一双清俊如画的眉眼。
他愣了一下，云初则报以淡淡一笑。
“如生！师父找你。”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唤道。
他迟疑了下，最后转身走了。
如生，如生……
原来，他叫这个名。

难道是男二

暖贴

第一章 戏如生
（四）
云初回到庭院时，已逾戌时。所见处四下无人，她正感疑惑，却在路过小偏院时听到了厨房里的动静。
只见袖子挽起，袍摆别腰的知凡正在灶台前忙活着，小秋则站在一旁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着什么，偶尔还发出清脆的笑声。
啧，少男少女愉快共事的画面煞是好看呢。
知凡翻炒了一下，罩上锅盖后，抬起眼就看到了立在门口双手环胸的云初。她眼含促狭地看了一会儿后，转身就要走。
“云……公子，晚膳已经快备好了。”知凡忙道。
“你们自己吃吧，我方才已经用过了。”云初头也不回道。
******
是夜，月色如水，清风入室，带着沁人的凉。
云初终究捱不住饥饿，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早知道就不逞强了，何必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她叹了口气，拿起发带将青丝随意束起，披上外衫出了房门。
三更已过，四周寂静的连落叶触地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云初摸索着走进了厨房，燃起煤油灯，黑暗里瞬间亮起一方昏黄。她在灶台上四处看了看，又掀开锅盖瞧了瞧，却没有任何收获。云初瘪了瘪嘴，他们都不留夜食的吗？
忽然间，煤油灯上豆大的火光抽搐了下，厨房内昏暗下去的瞬间，云初觉得后脖子一凉，一股森然阴气忽至。在四周恢复明亮的时候，她回过身，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一个清瘦的男子。那晚无光照明，且又站在帐幔外头，现下算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容貌。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色也掩不住他描摹如画的雅致姿容，夜风吹拂，衣袂翩飞。无论是面貌，身段还是气度，都和今天碰见的树下人，别无二致。
“你下次出现的时候可以不要这么突如其来么？”云初头疼道，“你们鬼魂怎么都喜欢这种出场方式？”
“……对不起。”他显然也很是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会儿，又道，“你今天去见他了？”
“嗯，见到了。不得不说，你们还真是一模一样。”
闻言，他面带急色：“云姑娘，请你一定要阻止他，别让他就这样瞒天过海！”
“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只是我之前修为受损，恐不能很快给你交代。”
“姑娘肯出手相助，如生已是感激不尽。”他道，“此次前来，也是为了问问姑娘有什么是想让我查的。”
云初垂着眼，指甲一下一下轻敲在灶台上，好半晌，才道：“我并不是很清楚那个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他阳寿是否已尽，甚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你尽量说说他身上的讯息或体貌特征。”
云初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记起来的画面里他一直是小孩子的模样，名字里也许带了‘凡’字，因为我常唤他‘凡凡’。其他的，就一概不清了。”
“他是今世之人还是百年前？”
“我入世时间不长，他应该还不过百年。”
“你最后见到他大概是几年前？”
云初摇头。
“他原籍所在何处？”
云初仍是摇头。
“你可否记得清他的样子？”
“梦里还是十分清晰的，只是醒来后就模糊了。”
他似乎面有难色，但仍是道：“姑娘放心，我定尽其所能。”
“你无需太过为难自己，若他阳寿未尽，或根本没这个人，左右也是查不到的。”
他欲再开口，外头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在门被推开的刹那，如生转瞬消失。
知凡衣衫有些散乱，明显是匆匆披衣而起。当他看到云初时，微微一愣，继而浮起笑意：“我还想着厨房大半夜的怎么还会有人，原来是你。”
不知为何，云初听了这话，心头无端端的就起烦躁：“那你原本以为是谁？还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
知凡愣了一下，道：“我想起你今天还没用晚膳，想给你做顿宵夜。”
“怎么没吃？我不是说了已经吃过了吗？”云初按捺下小小的心虚，理直气壮道。
“是是是，我只是心血来潮要来这儿晃悠，明明是自己嘴馋却推到你了身上。那……待会儿你要不要赏个脸留下来一起尝尝？”
这番话听来甚得云初欢心：“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留下来陪陪你吧。”
知凡笑着摇了摇头，挽起袖子着手准备起来。忽然，他手一顿，猛然抬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云初问道。
他的目光收了回来，面色无澜：“没什么。”
云初默了，方才如生正路过窗外，知凡为何会对他的感知这么敏锐？自己一直想刻意忘却的问题似乎又重新浮现在眼前，纠缠不休。

啊啊啊怎么停在这里！出声的是知凡吧！

我突然有一个脑洞，知凡是上神下凡历劫的吧！

第一章 戏如生
（五）
不是在外人面前毕恭毕敬的“公子”，也不同于平素的轻声软语，这声微含愠怒语带探索的“云初”让正主不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见她迟迟没回过身，知凡索性绕到了她跟前，略略扫过站在一旁的“如生”，最后将目光落到她身上，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怕云初误了进食的时辰，才出来找她。不曾想，刚找到这里，就听到平日里端方温和的某人似乎在威逼调戏着谁。内容没怎么听清，确切的说，他暂时不想承认自己捕捉到的那些字眼儿。前一刻还嚣张嘚瑟得不行，然而这会儿仿佛是捣蛋的孩子被师长抓了个正着，一副霜打茄子的蔫儿样，颇有点可怜兮兮的。
知凡终究还是心软了，没再逼问她，但也不想搭理那个被云初威逼的男子，于是转而问了班主：“你说。”
“呃……”班主有些支吾，“这位公子想，想入房中观望如生换衣裳……”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竟真的如此荒唐。知凡猛然转过头看向云初，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却依旧沉默着。
看来这是默认了。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姑娘家，知道害臊了？知凡压下怒火，目光冰寒地看向“如生”，后者却面带鄙薄拂袖而去。
云初眼见他要离开，下意识还想跟上去，却被知凡阴沉的脸**退了回去。他一言不发，不由分说的拽着她就往外走。
当他们离开后，院子里的沉默才被冲散开来。
一名武生恶寒道：“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兔相公在跟前争风吃醋的。”
净生扯了扯班主的衣袖，抬头问道：“什么是兔相公？”
班主面带尴尬：“小孩子家家，别问这么多！”
******
云初被知凡一路拽着疾步快走，勒得手腕直生疼，刚走出一段长廊，她就受不住直接甩开了他。知凡看到她白生生的皓腕上一圈红痕时，怒火顿时被满溢的愧疚压下，懊恼道：“对不起。”
云初没说话，但脸上的委屈显而易见。
知凡抿了抿唇，不知所措起来：“是我太激动了……我们回去上药。”
云初却不领情：“没受伤上什么药？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弱才觉得我好欺负了是吗？！”她小八眉蹙起，脸蛋通红，和方才的害臊不同，这会儿估计是气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知凡有点跟不上云初奇怪的思路了。别无他法，他只好一直温言软语地道着歉。
云初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管他，直接走了。
一连两日，云初都对他爱答不理，同时也开始自我反省起来。当时自己为何要这么怂？见着他为什么会心虚？明明他才是侍从，该是他逾矩了才是。
想通了这一点后，距离那日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云初本也没那么气了，谁知小秋觉察出云初对知凡的态度有异，就十分热心地在她面前为知凡央求着说好话。这样一来，她原本消弭了不少的情绪又起来了，而且带着隐隐的烦躁，对知凡的态度也更意味不明起来。
******
宴席终是摆开了，此时的郁府早已修饰一新，倒是褪了几分江南人家的雅致朴素，多了几分富丽堂皇。
夜色已至，郁府早几日前就已经搭建好的戏台上一幕幕戏正在上演。云初在看台上坐着，顺手吩咐一名小厮送上吃食。
不多会儿，一碟水晶藕片上了，那人却站在旁边没有离开。
“你可以下去了。”
他却仍是未动。
“你……”转眸间，她在小厮陌生又平凡的面容中窥见了熟悉的眼神，于是试探道，“如生？”
小厮点了点头。
“你为何要上凡人之身？”
“这里人多嘈杂，上他身也是为了便于接近你。我晓得分寸，占他身子的时辰不会太长，亦不会伤了他。”
“你想做什么？”
他看向戏台的目光恍惚又飘渺：“我想亲眼看看他。”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曲调婉转，缱绻绵长的涟涟唱词从戏台上传来。此时，上头是青衣在轻甩水袖，低吟浅唱。举手投足间皆是如水的柔弱清媚，台下的客人看得十分痴迷入戏。
云初定定的看着台上的青衣，她回首抬眸间虽是女子的情态，却掩不住她眉眼间蕴藏的清朗之气。
云初知道，“她”就是他，“如生”。
“小厮”苦笑道：“真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云初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主看台，忽然发现坐在上头的郁芷箐神色有些不一般。她怔怔的看着戏台上的“如生”，脸上的神情似是不可思议，又似是欢喜疑惑。
她收回目光后，却发现“小厮”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把目光从戏台上转移到了郁芷箐身上。
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定有渊源。
“如生，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语罢，她注意到他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紧绷起来。
半晌，才听得他低低道：“……是。”

戏曲过半，云初仍旧不见知凡的身影。本想置之不理的，但又不由自主的在意起来。不就是没怎么搭理他么？他倒好，现在干脆也不理人了。云初心中别扭着，却还是嘟嘟囔囔地起身离席了。
回到院落，正遇上清亮的弦月挂在天际，透过浓密的树冠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清幽而静谧。可就在这时，一道低沉愠怒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滚！”
是知凡！
云初悄声走近，看到了站在树下的他，也看到了一个衣着华贵身体富态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正一步步逼近他，满面猥琐地笑着：“你是哪位贵客的人？赶明儿我向他讨了你去！啧啧，这小脸蛋儿水嫩的，竟比方才在戏台上唱曲儿的男伶还标致……”说着，就伸手欲抚上知凡的脸。
云初神色顿沉，正想上前，却蓦地想起如生离开前对她的忠告，于是生生压下了出手的冲动，在旁静观。
与此同时，知凡迅疾的截下了中年男子欲作祟的手，他顿时发出惨叫，肥胖的身子扭曲如虫，痛得求爷爷告姥姥。知凡犹未放过，松开对他钳制的同时，指间不知捻了什么东西，破空射去，男人头上的金冠瞬间裂开。
已经披头散发的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吓得腿都软了：“大，大爷……我错了，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我，我这就走……”边说边跌跌撞撞，屁**流的跑了。
这时，隐在暗处的云初，目光乍凛。
******
九曲回廊，十里亭。
这日不露秋寒，煞是温暖。明亮的阳光一寸寸铺陈在棋盘上，落于经纬线上的棋子流转出莹润剔透的光泽。
“啪。”云初落下一子，拿起茶杯呷了口茶，静候着坐在对面的郁员外。
可他没急着下棋，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脸上又浮现了那副老胖狐狸的样子：“啧啧啧，老夫真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有能耐，竟这么快就驯服了我家那匹小烈马！”
“恕我直言，您是指？”
“甭装了！我那闺女这几日来都是一副粉面含春的小模样，不是为你还能是为谁？”
“是么？”云初微不可闻的笑了下，又喝了口茶，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
******
云初来到戏班所在的院落时，没急着进去，而是走到了一处檐角下，足尖轻点，跃上了一处隐蔽的墙垣，转眸便看到了花树下相依相偎的一对璧人。女子正巧笑倩兮地说着什么，男子满目柔情的看着她，还不时伸手为她理云鬓。
她淡淡一笑，果然是他们。
当郁芷箐依依不舍的走了之后，云初击掌道：“廊檐墙下，私会佳人。没想到，今儿让我看了这么出精彩的折子戏。”
“如生”闻言朝她看过去，温润的眸子顿时染上层层警惕之色：“又是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云初把玩着玉骨扇，也不磨叽，开门见山：“人妖殊途，我劝你收手。”
他目光顿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傻充愣的，光是她只有短短几十年阳寿就已经是个极大的问题，你们如何能走到最后？”云初的嘴角浮上讥诮，“‘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费尽心思抓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亦不会长久。”
他索性也不再装糊涂，暗暗下了戒备：“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原也没做你会轻易应承的打算，这只是先礼后兵罢了。”话音方落，云初便手拈竹叶连环向他袭去。
“如生”身子轻跃，灵巧避开，一袭青衣划出优美的弧度。她跃下墙垣，手持用玉骨扇化作的软剑欺身而上。刹那间，他们不过咫尺的距离，还对上了双方的视线。她未注意到他衣袖下的手悄然屈起的动作，只真切地看到了他深邃如海的眸子。
云初心下蓦地一沉，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竟脱离不开他的目光，且浑身动弹不得。
刹那间，她仿佛坠入了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四周有烟波浩渺，有青峰袅袅，还有山野樵夫和正吆喝着的摆渡船家。
可这一切空洞，飘渺，又虚幻，一丝实感也无，仿佛是个如画的世界。
这反倒让云初无从下手探寻出去的路。
正当她焦急迷茫的想着对策时，飘渺迷蒙的天际边突然透出了一缕蓝光，这一切的山山水水似被一把利刃撕裂开来。霎时间，云初的灵台恢复了清明，手指翻飞念诀迅速驱散了这如烟的幻境。
当幻境丝丝缕缕抽离消散时，云初抬眼便落入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她不动声色的推开裹着自己的温热怀抱，脸上不知是喜是悲：“你终究是不藏了。”

真的是看不够啊

哇 更了